和孩子相处就是这样,要抚养者时刻思考独立与依赖、帮助和控制的问题。
奚子缘垂头丧气地靠在柱子上,他的卷发被他压在脑袋后面,被压得扁扁的,像我早上煎糊的土豆丝饼。
我也只能根据我的经历,为他稍稍提供些见解,“青春期的孩子出现这种情况也很正常。”
奚子缘抬起眼看向我,我接着说,“他现在还小,突然失去了亲人,这种打击是巨大的。他没有了父母的庇佑,独自面对陌生的世界,而你是他唯一的依靠——对你产生依赖再正常不过了。”
我说得头头是道的,“因为没有过亲密关系,所以把对父母以外的人的亲近,都定义为爱情——这个年龄的孩子,经常犯这样的错。”
奚子缘微微歪头,他思考片刻,问我,“在哥看来,这不是爱?”
“当然是爱,不过不是爱情。”我答道。
“那——是哪种爱?”他追问。
我突然卡了一下。
在这一刻,我发现,我脑海中回忆起来,供我总结经验的人不是柏莱,而是柏砚。
想起奚子缘刚刚拿出来的那张写满‘我爱你’的血书,我产生了一个前所未有的疑惑——在失去父母的那几年,我是不是也像这个孩子一样发狂地索求爱呢?
这段时间,我断断续续地会回忆起童年的许多事。站在观察者的客观角度,我发现,我童年时和柏砚的确亲密,并没有那么密切。我有其它别的朋友,比如上次回去偶遇的贝。
到底是从什么时候开始,我和柏砚走向密不可分的关系?甚至越来越畸形,发展成密切到我和他互为对方身体里的器官?
我本来觉得那场策划好的车祸是这段关系变异的开始。自那时起,我第一次撒谎,柏砚第一次认可我,我们有了共同的秘密。
可在寂静的思绪中,我用更深刻的方式凝视自己,我无法欺骗自己——真正开启这段共生关系的人,不是柏砚,而是我。
他是助推者,是从犯,依存于我这个主谋。是我在不断地向他索取,他只是一直在回应。也许柏砚别有用心,并不无辜,但主导这段共生关系的人,毫无疑问,是我。
奚子缘还望着我,等待我的答案。
我再次审视那些在我的视角里,被我无意间抹去的事实。我后知后觉地发现,不论是我与柏砚,还是柏莱与我,我们之间都发过类似的问题,同一种爱在我们之间都发生过。
区别只在于,一个我是索取者,我太年轻,因而一错再错;另一个我是被索取者,我学会了很多,不会再踏入同一条河。
“是想要成为家人的那种爱。”我无比笃定地告诉奚子缘。
“别苛责他,”我说,“他只是需要时间慢慢长大。”
我说这话时,我并不知道我说的他,究竟是指谁。但不论是谁,我都希望那个‘他’能够得到足够的宽恕与容忍。
我说得很含糊,但小缘却恍然大悟。
他若有所地地点点头,“我明白了。”
他如此明悟的模样反倒引起了我的担忧,我很担心小缘误会什么,做下些不该做的事儿。于此,我斟酌了会儿,用委婉的方式告诫他,“小缘,你比那个孩子大四十多岁,要是连自己和一个孩子的关系都把握不了,就太不像话了。”
奚子缘似乎是觉察到我语气里严肃,他坐起身,连连摇头,手也跟着摆。他摇得满脑袋的卷发四处乱晃,脑后被压平的卷发从一张平面的煎糊土豆丝饼,变成了一颗立体的在水里摇头晃脑的海藻。
“不会的,哥,”奚子缘保证道,“我不会犯这种错。”
“情况太不理想的话,就申请调换抚养人。”我说。
“嗯。”
真是没想到,有一天小缘也会变成与我交换育儿经验的对象。
基于他天生的疾病,我总把他放在弱势位置,觉得他是一个不那么独立的人。或许一生都需要需找一个超然的存在来指导自己的生活。
如今,我高兴地发现,他已经不再需要任何人的指引。哪怕是我的话,他更多的也仅是表现为‘倾听建议’。
然而,小缘却对此显得很踌躇,“我会感觉,我不能有新的生活。我应该围着哥转,这样才和哥对我付出对等。”
厨房里,我和他与往常一样,我洗菜,他炒菜时,他对我说,“有新的生活,总觉得是抛弃了哥。”
这个想法很离谱。但我见怪不怪了。我身边很多人,似乎都或多或少曾经对我抱有类似的愧疚。最典型的就是柏砚、陈丹,还有柏莱。这一家三口还真是典型中的典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