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像是水中的一座孤岛,温热的水依次流过,
当我一直想要隐藏的秘密被别人说出来时,我发现我的心情意外平和。我对上那双静谧深邃的紫色眼睛,或许,我的平和也是因为我早就料到了如果有人知道这件事,那一定会是陈丹。
“你知道了啊。”我叹气。
“你的基因等级早就恢复了吧?”陈丹接着说,“所以你不再去复查身体。让你快速衰老的,是腺体摘除手术。”
他说的完全正确,我无法反驳,只能挠挠后脑勺,无奈地点头,“都被你发现了啊。”
陈丹移开眼,没说话。我望着他,不知道该说什么。四周绿树成荫,蝉鸣不止,花草的影子印在雪白的墙上,绰约摇曳。
回望已经逝去的六十八年,我的人生可以被分成很多段。譬如放走塞尔瑟之前与放走塞尔瑟之后,譬如时间涤虫为我死之前与时间涤虫为我死之后,再譬如腺体摘除手术之前与腺体摘除手术之后。
我从十六岁进入军校就了解并接受这项手术,或者说,是我认为我了解并接受了,但事实上,我并没有别的选择。过去,我甚至迫切地希望它降临,好让我不再有后顾之忧地融入军队,获得我应有但荣誉。十九岁时,我还为它的推迟倍感愤怒。
早年我对这项手术的态度从始至终都是‘接受’,然而这样对‘接受’是建立在无法选择的处境与浅薄模糊的认知。我只知道这是规矩,是我作为omega要进入军队不得不经历的测试——当我二十六岁时,从军事法庭上下来,做完这场手术,我真正体会到它的含义。
它不是一场简单的外科手术或者身体改造,而是一场对我的omega身份的抹杀,一场只针对omega的强奸与阉割。
我通过残缺自己的方式获得alpha、beta的认可。成为他们之中的一员。可是,摘除了腺体,真的令我完全成为了一个‘alpha’或者‘beta’了吗?
当然没有。
我是一个被阉割的omega,这一点我永远都不会忘记。
做完腺体切除手术的很长一段时间里,我忽然觉得周围所有的alpha与beta都变得面目可憎了。他们知道一个omega需要被阉割、被强奸,才能够融入他们吗?他们知道自己生来就享受着权力秩序里的上上级吗?
这种憎恨持续到一个来自原始星球的beta告诉我,’我们家乡的学校只为alpha和omega开放。beta想进去的话,必须自己断掉一根小拇指,以示自己绝不会偷窃。‘
我并不在意我的被摘除的腺体,我在意的是必须要残缺,才会被承认的机制,
酒店的服务人员为我们送来烤好的烧鸟。黑色的麦石板上盛放着满满当当的肉串和蔬菜,下面小火正旺,我和陈丹披着浴衣坐到温泉池旁的亭子中。
我高兴地开了一罐冰镇可乐,一口闷下去,浑身舒畅。陈丹沉默地将一串鸡胸肉放到我的盘子里,他似乎并无胃口,只是一手撑着脑袋,看着我大快朵颐。
直到我递给他一串提灯,他开口,“你废除了腺体摘除手术,我却成为了受益者。”
陈丹询问我,语气寡淡,“柏莱出生的时候,你究竟在想什么呢?”
我知道他想问我——问我是否有那么几秒的后悔,后悔废除这项手术,便宜了身为婚外情者的他。我哭笑不得,“你怎么和小莱一样,老是问我这种问题。”
我不懂为什么陈丹还会和柏莱一样,纠结这些没有意义的事。我周围的人似乎总认为我过得不幸,无论我告诉过他们多少次活得很好。
我放下手里的木签,直视陈丹的眼睛,第无数次郑重其事地告诉他,“我很高兴新的生命的出生。”
陈丹慢条斯理地用纸巾擦了擦手,他平静地问我,“有没有人说过,你太不恨了。”
“没什么好恨的,”我耸了耸肩,“一切都是最好的安排。”
陈丹意义不明地笑了一下,“你的精神安慰法。”
我不否认这个说法,我喝了口可乐,清爽的气泡水中,我回忆起初见柏莱的场景。那时柏砚的记忆基本上全部恢复了。我对柏砚避而不见,却对他的孩子存着些许好奇,于是我偷偷前往了医院,最终在刻着‘柏砚’的铭牌前停下。
五个月大的柏莱有一双和他父亲一样的绿眼睛,小小的一团,蜷缩在育婴箱里,看到人了也不怕,会咯咯笑,完全看不出以后冷峻的模样。
我站在原地,看着这个柔软的婴儿看了很久。象征爱情的孩子最终带来的却是爱情的湮灭。每每想到这儿,我就为这个孩子感到歉疚与难过。我很想抱一抱柏莱,但最终还是没有。我很悲伤,走出医院,回到家里,我的情绪都依旧沉重。
“不过除此以外……我有想别的。我想,如果他没有遇见我的话就好了。”我坦白,“没有遇见我的话,你们应该会很幸福吧。”
陈丹明白我说的他是指柏砚。他不喜欢在与我的谈话中提及柏莱、柏砚的名字,因此我也常常避开,
“可我早就不想要那样的幸福了,”陈丹说,“可我不能没有遇见你,姜冻冬。”