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是在三十九岁购入这间养老小屋。
说来也挺羞愧,那时正是我和我的第二任丈夫感情最好的时候,好到我和他认为在未来的老年生活里一定会有对方的位置。基于此,我们一起购买了这套专为丁克夫妻设计的庭院式的房屋,作为我们晚年的归宿。靠着结婚证,我们还享受了一个相当不错的折扣。
然而,如今二十九年过去了,昔日的新都变成了如今的旧。我周围的邻居们早就不是三十年前打过招呼的那一对。我和我的第二任丈夫,也早就结束了。
院子里开发商送的那棵梧桐树,都从单薄的树苗长成了大树,繁茂的树冠冒出屋檐,树桠一枝叠着一枝。我住进来的第一天,物业就来问我要不要把这棵树砍了,以免它遮挡了阳光?他们很体贴地推荐了我几种更名贵、纤细、低矮的树种。
但我觉得这样挺好的。
这么高大的梧桐,夏天肯定能把我的整个小屋都纳入阴凉的阴翳里。
更何况——
“它都在这里生长三十多年了,它也是这里的主人。”我说。
我说完这句话的午后,作为这栋房屋的主人之一,梧桐树就迎来了两只笨鸟,一看它们就是没来得及赶在隆冬前飞往暖地。
“灰扑扑的,”莫亚蒂端详了一会儿我们树上的新邻居后,撇了撇嘴,“没有你的好看。”
莫亚蒂指的是我的信息素。
我的信息素是视觉类的。每一次释放它,就有光团似的沙鸥从我身体里飞出去,它们只有个轮廓,没有多少细节,全身白得发亮。
我在军队的时候,和任何人有近身战,我都爱用信息素来遮挡、迷惑对方的视野。
我一边揉面团,一边看了一眼树上的两只麻雀,它们俩一只在最左端,一只在最右端,看上去只是搭伙过日子,并不熟络,“鸟种都不一样,没有可比性。”
比起我的,莫亚蒂的信息素要特别很多。他是嗅觉与触觉的结合型信息素,感觉起来是一种很冷很香的酒味。
要我描述的话,就像是阴凉通风的地窖里,在老橡木桶中发酵醇香的雪莉。
每次我感受到莫亚蒂的信息素,都会思考莫亚蒂为什么会酗酒?想喝酒的话,就闻闻自己的信息素不就好了吗?
“那可不一样,”莫亚蒂说,“喝酒能让人像个白痴一样神智不清,信息素就做不到。”
“你也知道你喝了酒就会像白痴啊?”我说。
他笑着说那不是很好吗?
“像白痴一样活着不是很好吗?”他说。
我没说话。
对莫亚蒂来说,做白痴的确是好的。
莫亚蒂是一个天才,一个出生于天才世家的天才。
他的父母往上数八代都至少是a级的科研员,作为genius(a~a+基因等级的人)世家的一员,莫亚蒂的父母狂热地信仰基因等级,他们并不满足于制造genius,而是追求培育出freak(an基因等级的人)。
因此,莫亚蒂知道,他其实有十个兄弟姊妹。不过他们都没有展现出会发育为freak的可能性,便都在破壁机里被搅碎,成为孕育他的基因营养液的补充原料。
至于莫亚蒂为什么知道——超忆症,他有无法控制的超忆症。
这样的结果就是,他从被孕育在器皿中,眼睛都还没睁开时就已经记事。他虽然看不见,但得益于过于强大的精神力,他能感知图像,闻到声音,听到情绪。
诞生在这个世界最初的一年里,莫亚蒂沉睡在最高研究所的营养培育皿中。
很不幸的是,这是一个比母亲的肚皮要危险很多的地方。莫亚蒂所在的标本房温度最低,通风好,尸体最不容易腐烂,且位置偏僻少有人经过,因而被誉为研究所的自杀胜地。
那时莫亚蒂无法理解那些人的行为,但他始终记得他们的一举一动,如同婴儿记得母亲的声音。
直到今天,他都能向我叙述,第一个在他的营养培育皿前自缢的研究员,她的脸上有多少颗痣、在什么位置;她的脚在半空里晃了多久、摇摆了几圈才彻底停止挣扎。
后来,他出生了,不负众望地在第一次基因等级测试里,就得出an的结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