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样下去不是个事。
林惊雨想, 她总要做些什么,至少让萧沂没有那么痛苦。
她常常跑去太医院,翻着医书, 跟太医想着做些麻药,能抵过幻蛊的痛苦。
她翻着医书,已是深夜, 烛火灯影在纸页上摇晃, 逐渐模糊, 林惊雨困了, 不知不觉睡了过去。
她在榻上醒来,身?上盖着毯子, 隐隐一股龙涎香混着清新淡雅的竹子气息, 可四周不见那人的踪影。
第二日,萧沂不见踪影。
偌大的皇宫,暗卫四处寻找, 不见萧沂。
林惊雨封锁下消息, 对外称陛下感染风寒, 不便早朝。
一直到夜里, 太医望着天, “今日又是个十?五,只要撑过今日,一切都结束了。”
林惊雨紧绷了一日,神?色微顿, 抬眸看向天, 皓月当空, 光晕穿过层层乌纱,悬于巍峨的宫殿之上。
他与她看见的是同一轮月亮。
她忽然知道他在哪了。
精锐的暗卫和医术高超的太医跟在她身?后?, 林惊雨停顿,“都不必跟过来,本宫一个人独去。”
此战,唯有?萧沂自己一个人扛过去,外物不过是干扰,打扰。
可自己要去吗?
林惊雨想起萧沂说的,想到她时,就不痛了,她得陪着他,她是萧沂的战友,他们走了那么多年,在他最痛苦的时候,她更该出现在他的身?边,陪伴着他。
林惊雨往墨竹轩走去,身?后?无一人跟随。
*
是夜,偏僻的竹叶小轩,万籁俱静。
素月分辉,泠泠倾斜庭院,无声的风,枯黄的竹叶飘零,飘入屋中。
与一众笔墨纸砚落在地上,杂乱之中,一个白袍男子低伏在地,青丝泻下搭在肩上,手尖因用力而泛白,苍白无血色的手背青筋暴起,紧叩着木板。
清隽冷峻如?山川的脸,一半笼罩在夜色里,一半朦胧月色,月下可见青筋蜿蜒如?毒蛇爬至额头,点缀密密麻麻的汗珠。
今夜明明那般冷。
冷得男子发抖。
今夜的墨竹轩极为安静。
萧沂却听见无数人的声音,如?漆黑的深夜翻卷的海浪。
他听见孩童的哭泣声,看见一个少年跪在地上,哭着喊着,无能为力地望着母亲在血泊之中惨死。
不,不要。
少年哭喊,喊破了嗓子,伸手不停阻止,却只能触摸到一片滚烫的血。
后?来,少年被?扔进了狗圈,身?旁是皇室之人的嘲笑,甚至还有?小太监,
他们让他像狗一样?爬。
他爬啊爬。
他要忍着。
忍到杀了他们。
后?来,他杀了好多人。
画面又转了转,一个个人死在他的面前,他的哥哥、父亲、老师全?部死在他的面前。
鲜血与刀剑重影,凄厉的惨叫,与激昂的咒骂如?洪水猛兽将他包裹。
萧辰道:“三弟,你永远都赢不过我,你就是一条低贱的狗,当不了皇帝。”
不,他可以。
他杀了萧辰,赢了萧辰,眼前那张脸撕裂,变成先?帝的脸,他父亲的脸。
他的父亲道:“你们都是我的儿子,身?上流着和我一样?的血,是毒蛇冰冷的血,而无数绞杀后?,爬上去的那个人,是最像我的,最无情?,最冷血,最不是人。”
不,他有?情?,他的血是热的,他是活生?生?的人,不是棋子。
而后?,他杀了他的父亲。
尸体倒下,变成无数个亡魂。
他看见了赵乾,看见了一排排越国?旧部,指着他,无数谩骂接踵而至。
“萧沂,你这个白眼狼,枉费我们十?多年的教导,你和狗皇帝一样?,无情?无义。”
“萧沂,你弑兄弑师弑父,你注定要下地狱!皇帝的位子,你做得安稳吗!”
他问心无愧,开弓没有?回头箭,帝王之路,落子无悔。
在这世道,只有?胜利者,才可谈生?存。
他一剑剑砍去梦魇,砍去幻蛊的幻象,他会胜利,这位子他坐得稳。
直到,他看见一道熟悉的身?影,女?子面容慈善年轻,是他朝思暮想的母亲,剑跌落在地上,萧沂向她跑过去。
却见母亲拿起剑,指着他,声音凄厉。
“逆子,你毁了我蛰伏多年的灭齐复越之棋,你毁了我的心血,我的棋盘,我白生?了你,你落地之时,我就该杀了你。”
萧沂摇头,当复仇的信念拿剑指向他时,一切都崩塌。
无数斩去的亡魂狰狞爬起,拽着他的脚,恶鬼低咛,声声咒骂他入阿鼻地狱。
他错了吗?他真的该死吗?他是恶人,他不该活着,他二十?余年都是个笑话?。
鲜血如?一张大网将他捕杀,他抱头跪在地上一遍遍说不。
与此同时,一句句,“去死。”
充斥着他的大脑。
幻蛊与人不过讲究一个谁能熬过谁,大多的人,最后?在恶鬼的蛊惑下,以自杀结束痛苦。
萧沂通红的眸,在摇摇欲坠之中看见一把剑,锋利的刀刃在月光下如?同诱惑。
他伸出瘦骨嶙峋的手指,握住剑。
缓缓移到脖子上,企图摆脱痛苦。
他闭上眼,一抹滚烫的鲜血溅在他的脖子上。
很?烫,但不是他的。
“萧沂。”
“萧沂!”
一声声熟悉的缥缈之音,恍若佛堂的钟声,震碎了恶鬼,四周逐渐寂静。
是神?佛降临吗?
萧沂缓缓掀开眼皮,望向神?佛,朦胧之中,那张柔和在月光下的脸渐渐显现。
是林惊雨。
她紧紧握着那柄剑,阻止了恶鬼的蛊惑,抵御死亡,赐予他新生?。
恍若无数个深渊,她把他拽出。
虚与实重合,萧沂勾起苍白的唇,“林惊雨,果然想着你,就不痛了。”
他虚弱的声音呢喃,“你怎么每次都能救我于水火之中,你是不是,我的神?明啊?”
林惊雨丢开剑,沾血的手拍了拍萧沂的脸。
“我是这辈子欠了你了。”
当炽热的鲜血蔓延在冰冷的脸颊,萧沂的意识剥开梦境,他望着林惊雨的手,鲜血淋漓,极深一道口子,血肉模糊。
像是下了极狠的劲。
萧沂的身?体依旧有?些颤抖,他拽着她的手,虚弱的声音在寂静之中响起,“你傻啊……用手握剑……你要不要手了。”
“我要是不握,你就死了。”
望见他抖,林惊雨抱住他,“你是不是冷。”
“你的手。”
“我的手没事,没伤及骨头,一会包扎一下就好了。”
林惊雨又重复道:“你是不是冷。”
萧沂的下颚抵在她的肩上,“现在不冷了。”
“可你的身?体还在抖。”林惊雨问,“是很?痛吗?”
她赶忙抽身?,怕抱着他,他的身?体更痛。
萧沂却伸出手,搂住她再次相拥,比方才还要紧,他靠在她的颈窝,缱绻她炽热的体温与淡淡芳香,恍如?抓着黑暗之中的一抹曙光。
男人低喃,“林惊雨,抱着你,我就不痛了。”
他的声音越来越低,“让我靠一会,就靠会。”
他脆弱得像个孩童,林惊雨伸手,轻轻拍着他的背,“多久都行,今夜我陪着你,我陪你一起熬过去,度过苦难,像从前一样?,你我相互扶持,走过万水千山。”
月光柔和地照在彼此身?上,轮廓紧密相连,恍若一体。
墨竹轩静悄悄的,林惊雨望着窗外的夜色,皎皎明月,繁星璀璨。
“萧沂,今晚夜色很?美。”
“明天应该是个好日子。”
熬过漫长的黑夜,静待黎明的曙光。
当东山浮现一抹绚烂的红晕时,曙光让墨竹轩的黑夜逐渐消散。
年轻的帝后?相互依靠在地上。
林惊雨伸手,阳光穿过斑驳的枝叶,穿过指缝,折闪的光晕透进琥珀色的瞳孔。
身?后?的男人脸色苍白如?纸,薄唇却微微勾起,洋溢着笑,声音沙哑道。
“林惊雨,你说得没错,今日是个好日子。”
他望着东升的日出,“我们的黎明来了。”
林惊雨靠在他的肩上,埋怨道:“哦对了,萧沂,今日你急急忙忙消失,错过了一个好消息。”
“什么?”
林惊雨扬唇,“你的位子后?继有?人了。”
萧沂一愣,紧接着,林惊雨握住萧沂的手,覆盖在她的小腹,“我们有?储君了。”
与黎明曙光一道而来赋予新生?的,还有?一颗微弱的跳动的新生?命。
*
皇后?有?孕,还没等出生?,皇上就大赦天下。
看这架势,是要立腹中胎儿为储君,可这是男是女?都未可知。
京城连着朝中纷纷议论?,猜测林惊雨腹中胎儿是男是女?。
彼时林惊雨躺在光滑的丝绸软垫上,外有?三层护卫守着,暗还有?暗卫提防,里三圈侍女?照顾。
托话?本,举葡萄,还有?个给她捶腿。
萧沂为了能让她孕期舒心畅快,特地摆了盆硕大的金钱树在殿中,好让她赏心悦目。