尚未至夕阳西下时,天际的火烧云已染红了大半天空,从太湖那边蔓延过来,笼罩在姑苏城上空,仿佛天空也着了火,流光般的云霞蒸腾,倒映在湖水中,好似一并溶入了水中,让那从天到地,都铺满了刺目的红色。
如烈火,如鲜血,如天地之悲泣,万物之哀鸣。
孙奕之和青青一路冲进吴王宫时,三千越兵连拦也未曾多拦,便放了他们进去。整个姑苏城已被毁了大半,便是让他们这区区百人进来,也翻不过天去。
上一次,越军止步于宫城之前,便几乎扫空了大半个姑苏城,如今破城之后,烽火处处,大半宫城都已沦为火海,与半空中的火烧云几乎融为一体,都是一般刺目的猩红。
青青惦记着西施,自杀入宫城,便一步步停地朝着馆娃宫直奔而去。
姑苏城破不过一日间,王宫便被攻下,比上一次更快,其中缘由,孙奕之不问可知,胸中那股憋闷的血气愈发浓重,若非怕吓着青青,他几乎无法压制那随时都会喷涌而出的热血,他的伤势有多重,他自己比任何人更清楚,可到了这一刻,他却什么都顾不得,也要走这一遭。
果然不出他所料,夫差正在此处,馆娃宫后的浣纱台凭水而建你,若是从此处乘船离开,便可直入太湖之中,孙奕之留给夫差的最后那条退路,便在此处。
只是此时此刻,夫差根本走不了,也不想走。
他本要带走的西施,如今却被另一个男人拉住了手,执手相看,泪眼相对,眼波中流转的情意绵绵,便是瞎子也能感受得到。
那种毫无保留的恋慕和深情,是他从未在西施眼中真正看到的,他原本以为她是天性单纯清冷,又怜惜她体弱多病,方才不曾强求。可如今看到她为另一个男人焕发出如此耀眼的神采,就连素来苍白清冷的面庞上都泛起了激动的红晕,他方才真正明白,她并非真正冷清之人,而是她心中另有所属,她的热情与挚爱,根本早已给了他人,而无法再分给他一分一毫。
这一刻的打击,对他而言,甚至大过了城破之时,他早已知道,自己无力回天,这几年来昏聩沉溺酒色之中,也是想要长醉不醒,不想面对臣民们的失望和痛苦,不想面那越来越糟糕的政局,甚至有时候在噩梦中醒来时,还期盼着这一天早些到来,让他可以彻底解脱。
可无论如何,他也不曾想过,西施会离开他。
明明上一次,她为了他不惜以命相搏,才保住了他的性命,彻底破除了他心中最后一点怀疑和顾忌。
“为何……为何……”夫差看着西施脸上的笑容,出言艰涩,根本无法再问下去,欺骗也好,背叛也罢,事实摆在眼前,问与不问,都已无可改变。
西施回头看了他一眼,略有些歉疚地垂下了头,避开了他的视线。
范蠡上前一步,挡在她身前,冲着夫差说道:“吴王虽败,仍是一世之雄,又何必
为难一介女子?我家大王曾言,吴王若肯归降,愿以百里之地奉养,以谢当年不杀之恩。”
夫差冷笑一声,说道:“天予不取,反受其害,当初孤所犯之错,勾践又岂会重蹈覆辙?他便是容我苟活于世,又怎会焚毁我宗庙宫室?不杀之恩,呵呵,是想让孤也尝尝他当初为奴之耻吧?范蠡,孤当初见你才华高绝,方才留你性命,没想到……你竟如此舍得……让你的女人,陪了孤十年……十年……哈哈!哈哈!”
他声嘶力竭地笑着,笑声中却带着一种悲凉绝望之意,就连西施也忍不住抬起头来,望向他,“大王……”
孙奕之和青青已抢上前一步,冲到了夫差身边,“大王!末将来迟,望大王恕罪!”
夫差看了他一眼,又转头望向西施,轻叹道:“当初你劝孤重用奕之,孤尚以为,你是真心为孤着想,现在孤才明白……你们借孤之手,生生毁了他……”
孙奕之心头一震,再望向西施时,眼神便格外复杂。
当初谁也没想到,西施会求夫差留下他,人人都知他与越人势不两立,尤其是太子友之死,他和青青不惜夜闯越营,前去刺杀勾践,虽然那次勾践早有准备,设伏险些烧死他们,然而只要两人一日不死,以他们的卓绝剑术武功,便如一把悬在勾践头顶的利剑,不知何时会落下。
就算越军中大多曾跟青青学过剑法,可越是学过的,越晓得两人厉害之处,就算千军万马,布下重重阵法,能防得住一日两日,谁又能保证十日百日里都无一疏漏?
而这千防万防,只有有一丝差错,勾践就会性命不保。
与其坐以待毙,不若给他们扣上锁链,以吴国百姓和君命将他绑在吴国,让他为那江河日下的吴军防务耗尽心血,自有吴王和那些文臣武将们处处掣肘,千方百计地为难与他,这些来自君臣同僚的明枪暗箭,比之沙场更能损耗他的心力。
这几年下来,孙奕之莫说去行刺勾践,就连边城都出不得一步,既要练兵,又要筑城,还得动员士兵和边民开荒耕种,甚至连他自己都亲自开了一片田地,以身作则,倒也颇为见效,堪堪保得一城军民度过了这几年的灾荒,不曾出现大面积的逃荒和饿死之事。
为了这些事,孙奕之这几年来,寝食难继,便是青青,也跟着干了不少活,若非她自幼便长于乡野,单这一样,那些真正的世家贵族小姐,就绝难忍受下来。
可到了最后,还是无力回天,齐楚越三国联合,夫差逼着孙奕之四处征战奔波,只怕也少不了西施和伯嚭的鼓动,那些原本看似忠君为国的筹谋,可骨子里藏着的,竟是如此险恶的用心。
夫差这会儿能醒悟过来,孙奕之自然也能想到此处,可事已至此,吴国三面受敌,如今城破人亡,就连范蠡都已登堂入室来见西施,他们又能如何?
孙奕之深吸了口气,一挥手,带人将夫差护住,冲他拱手说
道:“大王请先行一步,末将在此掠阵,越人若想从此过,必先踏过末将的尸体!”
夫差眼神闪烁了一下,隐隐有些水光晃动,喉头哽动了两下,却又不知该说什么才好。
青青一直站在孙奕之的身边,定定地望着西施,直到此刻,才缓缓地从背后拔出血滢剑来,直指向西施,轻声说道:“夷光姐姐,能不能告诉我,你还做了什么?”
当初是她一力阻止,孙奕之才放过了西施,答应重回吴军,凭一己之力,扶持着风雨飘摇中的吴国,苦苦支撑了这几年,到如今,方才知道,这根本是一个局,一个陷他于死地的局,而设局之人,竟是她视之为亲的姐妹,叫她如何能不心痛,如何能不后悔?
西施面色惨白,下意识地捂住心口,对上青青充满愤恨的眼神,再思及方才夫差万念俱灰的模样,不由心痛如绞,先前因看到范蠡而一时振奋的精气顿时萎靡下来,身子一软,摇摇欲坠,若非范蠡发觉她不对劲及时扶住,只怕当场便已昏厥过去。
“你若要恨,恨我便是。”范蠡将西施抱在怀中,心痛之极,迎上青青犹如冰箭般的视线,亦毫不退缩,一字一句地说道:“此计本是我定,不过是借她之口罢了。青青姑娘,在下和越国负你良多,只是兵不厌诈,你我也是各为其主,你若要杀,便先杀了我吧!”
青青冷笑一声,说道:“你以为……我杀不了你么?”她恨得几乎咬碎了牙齿,内力激**,手中血滢剑顿时剑光暴涨,轻轻一抖,便如点点红梅绽放,朝着两人直刺过去。
“动手!——”
“小心!——”
范蠡和西施几乎同时喊出声来,都只喊了一句,便相对而视,西施冲着他轻轻地摇了摇头,眼中水光潋滟,眉心紧蹙,哪怕痛苦至极,也强忍着保持清醒地说道:“是我对不起她,不要……不要伤她性命……”
可就在范蠡一声令下之际,变故已生,那些随着孙奕之和青青同来之人中,忽然有十几人反手一剑,刺入身边最近的同伴心口,随即便朝一拥而上,朝孙奕之和青青围攻过去。
而范蠡身后的越军也将此地重重围住,手持弓箭,围成前后三圈,不过转眼之间,已结成箭阵,正对着浣纱台上众人。
孙奕之内伤未愈,方才躲避不及,被华宏一剑划过腰间,已是血流如注,与青青背靠着背,互相支持着,方才站稳身形,看着面前这些跟随他多年的越人,不禁自嘲地一笑,“你们果然是离火者,这些年来,为取得我的信任,每次出战,所杀的越兵都是你们的同袍,还真是下得去手……”
华宏咬着牙,充满恨意地望着他,说道:“当初若非孙武,我们也不会沦为矿奴,妻离子散,家破人亡。青青姑娘虽对我等有救命之恩,但你与我等之间国仇家恨,唯有以血洗之!你放心,大丈夫恩怨分明,我等绝非贪生怕死之人,你们死后,我等自当相殉以报!”
说话间,华宏武成手下一刻不停,一招快过一招,招招对着孙奕之要害而去。
他们跟随青青多年,所学剑术,已非那些寻常越国剑士可比,加上对孙奕之的剑法亦是了如指掌,这会儿趁着他内伤未愈之际,竟能占了几分上风,压制得孙奕之几无反击之力。
青青听得背后的孙奕之闷哼一声,一咬牙,反手一拉,身形一转,将他推到自己身后,她转过身来,正好对上那两人。
华宏眼见就要得手,忽地眼前一花,对面就换了个人,待看清面前之人时,手下不由微微一顿,这些年来,在青青手下练过无数次,习惯性的惧意和歉疚,让他出手不由自主地慢了一分。
就这一分之差,他便看到眼前红光一闪,血花飞溅上半空,而面前的人也似乎矮了几分,他张张口,连一句抱歉都没来得及说,便已彻底失去了知觉。
武成看到华宏在一霎间被刺穿心口,血溅三尺,吓得魂飞魄散,转身便想要逃。他和华宏奉命在孙奕之身边埋伏多年,一直没找到机会下手,便是因为青青的缘故。跟她学剑时日愈久,对她的剑术之高愈是佩服,那种天分是他们无论如何也无法达到的高度,一旦对上,便只有认输的份。
故而他敢向孙奕之出手,却不敢接青青的剑招,又见华宏一招便亡,哪里还敢与她过招,只是一转身,还没跑出几步去,便觉背心一凉,连痛都未曾感觉到,便看到自己心口已多了尺许长的一截剑尖,噗通一声,便扑倒在地,气绝身亡。
其余人等下意识地脚下一顿,看到青青手中那血光凛然的长剑,只觉得后背发凉,迟疑着不敢上前。
范蠡面色一冷,他安排下这两枚棋子花费了不少心思,原以为可以作为必杀的一招,却没想到,今日之青青,厉害远胜于当初他所认识的那个少女,若是如此还被他们跑了,那以后勾践与他,真是无法安心入眠了。
“放——”
“箭”字尚未出口,忽然被一只略略有些冰凉的手掩住了他的口,无需回头,他也知道是谁,仍是有些意外地转过头来,望向西施,“为何拦我?这两人——万万留不得!”
西施眼中闪过一抹痛苦之色,轻声问道:“是大王下令,还是你自己害怕?”
范蠡怔了一怔,尚未回话,便听她在耳畔低声说道:“若没了他们,大王留你……可还有用?”
这一语,如同一把利锥,直刺他心底,他愕然地看着身边的女人,从她十三四岁初见时的纯真无邪,到如今已有十多年,依然清丽无双,可那明眸之中,却多了一种让他都为之心悸的东西。
她已经不是当年那个可以任人摆布,什么都不懂的女孩儿了。
就在他俩稍一迟疑停顿之间,那些越国箭手未能得令发箭,眼看着场中那十多个围攻青青和孙奕之的死间血溅当场,与刚刚被他们杀死的同伴倒在一处,鲜血交融,难分彼此。
“走!——”
孙奕之推了青青一把,若再不走,那些箭手一旦发动,就算他们武功再高,也难保在千万箭雨中分毫不损。更何况,夫差那边尚未脱险,他当初未能及时救下太子友,已成心结,若是今日再救不得夫差,那真不知日后若下得九泉,将如何面对太子友。
青青也知道眼下不是逞强的时候,当即挽住他的手臂,一手扶着他,一手挥剑,且战且退,朝着浣纱台外侧退去。那边有早已备好的小船,他们一入宫后,孙奕之便让人兵分几路,其中一路,便是先下水备船,为他们留下一条退路。
夫差身边的护卫也所剩无几,当年的五神剑湛卢龙渊辟邪纯钧太阿,如今也只剩下湛卢和纯钧,若非他们一直拼死相护,夫差也难逃到此处,只是眼下都几近油尽灯枯之际,若非孙奕之带人赶到,他们也唯有以身相殉一道。
如今看到身后竟有船来,众人俱是又惊又喜,冲着夫差喊道:“大王!快走!”
夫差自从看到西施与范蠡之后,便一直神色古怪,被人簇拥着保护着退到了浣纱台边,忽地一回头,正好看到西施凑在范蠡耳边说话的模样,骤然心中一痛,停下脚步,冲着孙奕之那边一招手,说道:“你们速速过来!无需断后!”
青青拉着孙奕之,三两步就冲到了他身边,忍不住白了他一眼,按捺下给他一剑的冲动,轻嗔道:“为何还不走?”
夫差看到两人过来,似乎松了口气,一把扯下外袍,露出里面贴身金甲,他本就生得高大魁梧,原本也是一员猛将,这些年虽沉溺酒色之中,却也不曾落下多少功夫,他拔剑出鞘,上前两步,从湛卢和纯钧两人当中走了出去,迎着越军箭阵而去。
“大王不可!”
湛卢大吃一惊,想要拦住他,却被他怒目一瞪,许久不曾见过自己君主如此霸气的眼神,稍稍一迟疑,便被他摆脱开来。
纯钧却叹了口气,以剑拄地,支撑着身子,他的武功本就不及湛卢,甚至比夫差还不如,但医术精湛,看到夫差此刻有如神助般的威风霸气,自是知道情况不对,却已无力阻止,只能任由他去。
孙奕之一怔,尚未反应过来,就见夫差从他身边走过,边走边说道:“你们先走,孤就在这儿看着,范蠡敢不敢替那勾践贼奴,射杀孤王!”
他如此一说,几人立刻反应过来,范蠡以箭阵对付孙奕之和青青,自是忌惮两人剑术了得,可若是当着众人之面,射杀吴王夫差,就等于生生毁了勾践的名声。
毕竟当初勾践被俘,送至夫差面前,夫差尚留了他们君臣一命,胜败乃兵家常事,可这杀俘之事,却绝非正道所为。
勾践隐忍十余年,卧薪尝胆,忍辱负重,方有今日之功,又岂能因最后这一点败笔,毁了自己的名声?夫差尚能黄池称霸,如今勾践灭吴,岂会甘为人下?范蠡跟随勾践多年,自是了解他的心思,先前也再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