天蒙蒙亮时, 赫连洲小心翼翼地托起林羡玉的后颈,将自己的胳膊慢慢地挪了出来,然后起身穿靴, 理好混乱的衣衫。
离开前他帮林羡玉盖好被子, 又在床边沉沉看了一会儿。林羡玉真随了他的名字,全身上下都像一块沁润柔腻的白玉, 有一股浑然天成的娇憨,叫赫连洲怎么看都看不腻。
他走出后院, 经过禁室时, 他的脚步忽然停了下来。
七月已尽, 流火也随暑热消散。
折磨了他二十年的心火在今年似乎没起什么作用, 痛过、灼烧过,但最后都结束于林羡玉那一双泪汪汪的眼眸。
他心上人的眼是朔北最清澈的一汪泉。
皇后当初也不是存心想杀他, 而是用他试药,还找了个好借口,说二皇子体虚, 需用药补气血,使阴阳两合。见六岁的孩子服了这药都不危及性命, 皇后欣喜不已,全然不顾赫连洲五脏俱焚的痛苦。后来,德显皇帝念及与静贵妃的多年情分, 特意来冷宫中看望赫连洲,却见赫连洲因为毒发在院子打滚, 口吐污物,皇帝顿觉颜面尽失, 怫然而去。
有时候听着林羡玉讲“我爹爹和娘亲”,赫连洲都觉得茫然。
原来这世上有如此疼爱孩子的爹娘, 会陪着他读书、带他到处游玩喝顿梅子酒都要想方设法给他配上八种不一样的下酒菜……赫连洲从未感受过如此亲情。
但他的玉儿感受过,就足够了。
他要做的,就是不让他的玉儿在他和父母之间为难痛苦。
他走向兰殊的屋子。
兰殊最近跟随纳雷外出体察民情,每日都起得很早,他刚走到院子里就看到了赫连洲,头发有些乱,还穿着昨日的衣裳。显然,发生了什么。
兰殊面色如常,恭敬道:“王爷。”
赫连洲坐在凳子上,问:“兰先生,在你看来,西帐营胜金甲营的几率有多大?”
“惠国公的金甲营虽在十年前名声大噪,但这些年安居东南,早就消磨了志气和战力,与西帐营不可同日而语。”
“那我胜太子的几率有多大?”
兰殊语气坚定:“十拿九稳。”
“那我吞并祁国呢?”
一向冷静自持的兰殊竟倏然起身,往后退了一步,许久未言,待赫连洲抬眸望去时,兰殊的嘴角才露出隐约的笑意。
不像是惊讶,反而像是期待已久。
“王爷,您的意思是……”
赫连洲将手边的茶杯,从右拿到左,沉声道:“出于家族的仇恨,我以前常想着灭祁,但就像你说的,祁国的百姓是无辜的,他们的日子并不好过。有时候我都觉得费解,祁国占尽地理上的优势,他有那么多山川湖泊、通向异邦的海湾、还有肥沃的土地……却依然民不聊生。祁国军队里全是聚敛无厌、饱其私囊的巨贪,打起仗来溃不成军,足为天下之耻。”
兰殊神色肃穆,安静听着。
“北境发源于赫仑山,祁国发源于荣沧江,建国都已有百年之久,先祖们筚路蓝缕,各自开创了盛世,直至当今,竟都面临着相似的窘境——皇帝昏聩、外戚当权、苛政恶税,再加上前些年天灾频繁,粮食、疫病、官府欺压,百姓沦落到破家鬻子的惨淡地步。可是罢黜太子、收复龙泉,不能解万民之急,老百姓真正想要的,只是吃饱穿暖、生活安定。”
赫连洲望向兰殊:“如今,唯有南迁。”
兰殊自从离开斡楚之后,一直难免郁郁寡欢,直至此刻,方觉心中火光未熄。
他还年轻,他们都还年轻。
听到赫连洲的话,兰殊深吸一口气,说:“唯有南迁,唯有通商,唯有两族融合,取长补短,方可造福万世。”
赫连洲道:“我善战,但想让祁国称臣,必然不能只通过战争,需用计谋徐徐图之。今后兰先生有任何想法,都请向我直言。”
兰殊躬身行拱手之礼,“王爷,您能放下世仇,实在令属下叹服。”
“看来兰先生心里早有此意。”
兰殊浅笑:“大概是在军营里看到王爷与殿下的相处时产生的想法,不知王爷的想法里是否含了半点私心?”
“不止半点,一半是为了他,一半是为了百姓。”
“不为王爷自己?”
“为他就是为我,为百姓也是为我。”
兰殊觉得这个想法倒是出乎他的意料,故意打趣:“王爷不打算送殿下回去了?”
“舍不得,”赫连洲用指腹摩挲着杯沿,轻声说:“与其分隔两地,各自垂泪,不如把他留在我身边。”
兰殊忽然瞥到门边露出来的小半截蓝裙,于是问:“王爷打算怎么向殿下解释?”
赫连洲忽然沉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