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45章 没把皇后当深宫妇人,也没把她当人
“阿爷阿娘,山的那边是什么?”
“那边是啥都没有的辽……唉,只管跟着大家走便是。”
幽州和平州交界的官道上,挤满了逃难的队伍。
唐朝还保留有主户、客户之分,普通人轻易是不愿意离开土地逃难,当一个没有完整人权的“客户”的。
也就是说,要么不跑路,一旦跑路就说明家乡发生了不得了的大事,那就整村整乡的跑,大家一块当二等公民。
而现如今,这场席卷河北山东各州的内忧外乱,便是让他们集体逃难的大事。
客观地来说,薛延陀这回南下劫掠,还是大姑娘上轿——头一回,无组织无效率,现在还徘徊在幽云一线。
然而叠加上当地土豪劣绅们不当人的举动,立刻触发了老百姓们在北朝时的远古记忆,毫不犹豫地就提桶跑路了。
从云州到易州,从幽州到朔州,这场史无前例的逃难狂潮蔓延了整一片幽云地区。
而各地的难民最后殊途同归,又都拥挤在同一条道路上——
通往平州的道路。
拖家带口的队伍越来越长,竟将官道堵得拥塞无比,难民们龟速地挪动着,绵延的燕山映入眼帘。
山的那边,便是传说中的辽东地界了!
“将随身细软收好,切记,出门在外人不漏财!”
家主人小声地告诫内人和子女。
在路边,随处可见难民将自己的衣服撕破,或用尘土把自己弄得脏兮兮的可怜模样。
这是河北人进入辽东之前的必备工序了属于是,甚至也是造成交通拥堵的一大原因之一。
因为李明治下的辽东,在河北民间的口碑有些……微妙。
在他的舆论机器覆盖范围以外,各地民间舆论仍然遵从着封建社会的基本法则——道听途说。
乡绅说什么,下面的百姓就信什么。
而河北的乡绅也不是瞎子,隔壁平州、营州搞的那套“打倒土豪、土地归公”的政策实践,他们自然都看在眼里。
这可不得了,这是刨了他们世族大家的根儿,比蛮族入侵可怕多了!
因此,在他们持之以恒的抹黑之下,辽东在河北百姓心目中的形象就很难绷了——
不得保有一点个人财产,被发现即行充公,人就地正法。
相比之下,青面獠牙都显得拟人多了。
因为本地乡绅系统性的污蔑,河北百姓反而成了灯下黑,对一山之隔的平州现状一无所知。
相比之下,反而外地人能更客观一些。
因此,对全国各地投奔辽东、路过他们地界的“仁人志士”,河北本地人的态度不外乎是:
不理解但尊重。
没办法,对脸朝黄土背朝天的广大农民来说,他们又不可能去刷新闻。
就算刷了也看不懂,不认字儿啊。
那自然是乡绅敢说,他们敢信。
这次要不是被内忧外患逼得无处可去,往长安润的成熟路径又被八位王爷给联手封锁了,他们是绝对不想往辽东跑的。
一行人心中惴惴不安,纠结无比地向东北方向挪动着。
既怕被铁勒人吃干抹净,又怕被辽东人吃干抹净,实在难受极了。
但丑媳妇终究是要见公婆的,河北的难民还是扭扭捏捏地跨过了幽、平两州的地界——
更确切地说,不是他们主动跨过去的。
而是被那边拽过去的。
原本幽州和平州的边界是一片荒原,李明几个月前打这条路过的时候,除了杂草还什么都没有。
但是为了接下这波“人口红利”,李明专门下达指示,让人将这块地界修缮一新,剪除杂草、铺平道路,还沿途搭满了施粥铺、茶水铺、包子铺……
整得和大学社团迎新似的。
边界线上还拉起了横幅,硕大的几个字写着:
来了就是辽东人。
主打一个宾至如归的体验。
对历来就瞧不起流民的封建时代,这套“迎新”的流程属实超出这个时代的理解能力了。
难民们就这么傻愣愣地看着边境对面热火朝天的景象,竟一时挪不开步子。
“哎哎大哥大姐进来看看呗!”
平州的社工直接将打头的几个难民一把拽过了线,热情洋溢地问:
“大哥哪来的呀,多少岁?家里几口人?会种田吗,会木匠石匠手艺吗?……”
噼里啪啦一顿问,问完以后又给每人手里塞两个馒头。
兄弟们,又要到饭了!
边界线这边,手里拿着馒头的难民,一脸懵逼。
边界线那边,更多的难民眼巴巴望着这一幕,瞠目结舌。
平州人问这些是干啥用的,流民不知道。
但实实在在发的馒头,他们都看懂了。
“有粮!”
他们一路顶着风寒,早就又累又渴,眼见得有食物和热茶,便全然顾不上乡绅关于平州人的各种恐怖传言,发了疯地涌上去。
啪!
一声响鞭。
一员身披铠甲、头包赤色头巾的骑兵纵马拦住狂奔的人潮,大喝一声:
“一个一个排好队,不要急不要抢,人人有份!”
恩威并重下,边境的难民队伍立刻变得井然有序,迅速而整齐地向前推进。
难民在经过身份登记后,便各自领取食物和过冬衣物等必要生活物资,正要继续润往辽东境内。
他们打算在乡间寻个活计,或者在城镇里要个饭。
只要能撑过这个冬天,就算胜利。
但他们没走出几步路,却被社工们拦住了——
“等一等,一会儿会有人替你们带路的。”
社工是这么说的。
难民们聚在一起,你看看我,我看看你,都觉得这事儿很搞笑。
多新鲜呐,逃个难讨个饭,都还给带路?
能自动聚在一起抱团的,一般都是出自同一个村的乡亲,同姓同族的。
几人你瞧我我瞧你,都在对方的眼睛里看见了庆幸和惊喜。
好像,平州人其实并不像地主老爷说得那么坏?
“你们懂什么,别被平州人骗了,放松了警惕!”耆老小声警告:
“平州人最为眼红,见不得人富。要是让他们发现咱私藏金银,一旦被发现,抢走还是小事,他们还会杀了咱……”
哗啦啦!
话音未落,一记清脆的声音,吸引了所有人的注意力。
某个衣衫褴褛的难民,穿得活像个叫子一样,大概是衣服没有缝牢,破了。
衣服里藏着的金银细软掉了一地。
空气立刻变得尴尬起来。
古代治安不佳,出门在外,财不露白是基本公理。
尤其当自己的身份是没有人权的“客户”的时候。
尤其当辽东还有着各种古怪传言的时候。
一旁抱团的难民们,屏息看着这个即将脑袋搬家的倒霉蛋。
“你的东西掉了。”
一名维持秩序的军人弯腰将这些细软拾起。
那伪装成叫子的难民都快哭了:
“这……这是孝敬军爷您的,可千万不要把我拉出去砍头啊,我上有老下有小……”
“有毛病。”
那赤巾军战士眼神古怪地把细软塞回到那吓尿了的“叫子”手里,嘟哝着回到了自己的岗位上。
一旁抱团的难民们互相看了一眼,又看向耆老。
说好的充公呢,砍头呢?
老头难堪地抓着头皮:
“唉不对啊,里正乡正都是这么说的啊,是这个平州兵有问题吧……”
接着便是“别把个例当惯例”的那套嗑。
啊对对对……大伙儿表面应和着,在心里猛拍自己脑门。
靠,被骗了!
平州人也没传说的那么凶神恶煞,人都还挺不错的嘛!
早知如此,就别等蛮族入侵,早几个月就可以投奔过来了,还能提前占个好位子……
“好,人齐了,大家跟我来。”
凑齐了一波百人团,一位社工便大声招呼着大家。
逃难,还真有本地的胥吏带路?
大家觉得辽东的衙门有些诶魔幻。
其他州县防流民甚于防贼,怎么平州人不但热烈欢迎,还生怕他们找不着路?
流民们一头雾水地跟上,在社工的带领下,走向辽东的深处。
走着走着,他们就发现不对劲了——
这脚下的路,也忒宽敞、忒平整了吧?
他们印象里的平州,还是人烟稀少、积贫积弱的下等州,被慕容家族祸害得不成样子。
可这样规格的大道,不像是一个边疆小州所能拥有的啊!
况且,这条路上来来往往的行人、车驾和沿途叫卖的商贩是怎么回事?
平州有这么多人吗?有这么旺盛的商业需求吗?
但流民们深知人在屋檐下的道理,不敢多吭声。
走着走着,他们路过了一处村庄。
人丁兴旺,鸡犬相闻,甚至于比幽州还要富饶一些。
孩童玩闹,老人坐在院子里晒太阳。
大人则趁着冬天农闲,正在加紧翻修房屋。
一片勃勃生机万物竞发的田园风光。
流民们看得直流口水。
好家伙,原来你们平州人躲在燕山那头吃得这么好啊!
那是能过上如此悠然富足的田园生活,就算每天让我吃白米白面我也愿意啊!
当然,做梦归做梦,流民自己对自己还是很有逼数的。
平州的衙门不可能放任他们去污染美好的乡间,和当地人抢占宝贵的耕地资源。
多半是送到哪个黑砖窑、黑矿坑里,榨干剩余价值,或者扔到无人关心的县城角落,任其自生自灭……
然后,就在他们自己吓自己的时候,社工已经转过弯,带着他们走进了这个如同桃源的村庄。
一众流民又惊又喜,更不敢吱声,就这么目瞪口呆地跟到了一排大棚子前。
这些棚子模仿扶余人的帐篷样式,以竹子为骨架,外面铺上厚实的毛毡,在冬天非常暖和。
棚子的大门正中,挂着一块匾额,上书“新村民之家”五个大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