房玄龄显然看得比他更远,古井无波的神情也泛起了一丝波澜:
“不追回,有损威望;追回,既不可能,也树敌过多。
“难办啊……”
一方面,是储君候选人被一个县令打脸;另一方面,是与京城的整个官场开战。
死局!
呼……李明长出一口浊气,一扫颓丧的表情,挺轻松地笑笑:
“难办,那就别办了。
“人可以暂时不抓,但赃款,总不会让李乾祐贪得那么容易——”
房玄龄微闭双眼,在脑子里过了一下。
李明殿下的决策,大方向没有问题。
既维护了威信,又给京城的百官卖了面子,还能节省目前最宝贵的行政资源。
只是有一个小问题:
如何让官员们,乖乖把得到的好处上交上来?
“如果在我们辽东,一道政令就能让官吏乖乖退赃,否则纪律监察委员会就要请他们喝茶了。”
长孙延现在是言必称辽东了。
当然,他也只能过过嘴瘾。
离开了辽东,大唐自有国情在此。
李明的笑容逐渐深刻:
“官员不可能退赃,但我可以让他们手里的纸币变成废纸。”
房玄龄、侯君集和长孙延,屋子里三人的脸上浮起一层迷茫,短暂地互视一眼。
老房脸上挂起了尴尬而不失礼貌的笑容:
“这确实是一个好思路,但该如何做到呢?”
钱币可不会像人一样听话。
让纸币自动失效,这可远远比查清京城每一个受贿的官员更难。
后者只是个官场故事,而前者则可以纳入玄幻的范畴了。
“难道……在印制纸币时,加入了符咒诅咒?”
侯君集耸然一惊,莫名觉得自己浑身有虱子在爬。
唐朝人还是很迷信的,能相信冒领李明施粥的人会穿肠烂肚、李明救活李世民靠的是孝感动天。
而钱在古代又被认为是有灵性的东西,比如五铢钱拼成一把剑,就能兼职驱邪。
所以在钱币上下咒,并不是不可能。
“都不是,只是一个小技巧而已。”
李明从怀里取出一张纸币,指着右下角:
“我早料到在钞票发行时,会出现各种各样的幺蛾子,所以在一开始就做好了准备。”
三人顺着李明的手指看去。
那里印着一行小小的数字。
这是铸币局老师傅们刻的防伪微雕,非常的小,几乎会被人忽略。
房玄龄眉头微微抖动,显然他非常惊讶:
“难道说……”
“就是这个难道说。”李明肯定地点头:
“每一张纸币,都对应一个唯一的数字。
“长安县是发放纸币的第一个县,对应的数字段是零一到一百万。”
房玄龄恍然大悟,嘴唇翕动:
“只需将这一数字段之内的纸币全部作废,就能起到追回赃款的作用了——
“毕竟这只是纸,不是贵金属。没有了朝廷‘信用’的背书,就毫无价值……”
纸币这东西,真是有趣!
利用其本身“毫无价值”的特性,衙门反而能自由地实现发行和收回!
放在过去,以铜铁金银为主的金属货币一经铸造发行,朝廷就等于失去了这笔钱币的掌控权。
就像现在这次钱荒。
民间一看铜价上涨,就把铜钱全部窖藏谋利,个人的牟利行为造成了群体的无利可图,硬生生搞出了这次百业萧条的所谓“经济危机”!
而只要有了朝廷能裁量控制的“纸币”这项工具。
再来做统制调控,就便利得多了!
钱币不够,纸张比铜铁便宜多了,印便是!
钱币投放太多,收回销毁便是!
甚至还可以利用每张钱币独一无二的特性,更便利地破获抢劫盗窃案件!
是怎样的脑洞……不,天才,才能想到“以纸代钱”这一想法啊!
站在统治者的角度,在充分体会到纸币的便利特性以后,房玄龄不禁又对少主的天才想法大加感叹。
长孙延是习惯了李明的脑洞大开,作为首席秘书,他很自然地为李明的计划做着补充:
“废除长安县的这批问题钱币后,必须立即下发新钱,尽快让普通百姓能有钱兑换粮食,不能让他们饿着。”
房玄龄和侯君集赞赏地点头。
李明把脑袋凑上去:
“长安县不可信。长孙延,由你组织民部的人,将这批新印发的纸币挨家挨户下发下去。”
这活儿对资深片儿警长孙延来说,可谓是轻车熟路了。
“必不辱命!”
…………
说干就干,纸币废除的通知在《长安快报》和皇榜上一刊登,就算告知过了。
对平民百姓的生活也没有造成什么冲击。
因为正如长孙延所说,真正等米下锅的平民,早就把纸币拿去换了大米。
这次作废钱币,对他们完全没有影响。
至于部分手里还存着些许纸币的家庭,这本来就是朝廷免费发给他们的,而且在废除当天,又补发了足够接下去十天口粮的纸币,也就没说什么。
真正受到冲击的,自然是被李乾祐又废纸涮了一通的京城百官。
因为李乾祐出手太“大气”,雨露均沾。
这就导致,他这次涮的人,也有亿点多。
两仪殿,惯例的小朝会。
李乾祐按惯例站在最后排,听着百官争辩的bgm,自己神游物外。
朝堂诸公只需治国就行了,他这个长安令要考虑的那就多了。
听说黄门侍郎刘洎的儿媳妇有喜了,他得琢磨个法子为她提供便利。
既能不动声色、合理合法地讨好黄门侍郎,又要让对方承他的情。
嗯,刘府紧挨着东市,那里的铁匠铺声音嘈杂,万一惊扰了产妇该怎么办?
迁走迁走,全部迁到市场的角落里去。
至于商家和百姓方便不方便,管他何事?
刘侍郎的儿媳妇可是快生了呢!
“黄门侍郎还好说,侍郎现在的上司,也就是同平章事李明殿下,才是我最该讨好的。”
李乾祐把思路拉回到了这个主要矛盾之上。
虽然说,他通过堂兄李靖的关系,直接通达了陛下,让陛下直接出手,替自己挡下这一祸。
但毫无疑问,李明殿下肯定是被他折了面子,心怀怨恨的。
这很不好。
虽说李明不一定动得了他,但生出龃龉,也不符合李乾祐“与人为善”的为官宗旨。
需要修补一下关系。
“李明殿下喜欢什么呢?”
投其所好,是“送礼”的基础。
“犹记得去年,殿下还利用倒卖布匹大赚一笔……
“呵,最是财帛动人心,他也不能免俗啊。”
李乾祐觉得自己发现了华点。
贪财好啊,贪财的领导最容易搞定了。
只要与李明殿下消除龃龉,大家一起和气生财,化干戈为玉帛。
他这长安令的位子,就还能继续坐稳。
甚至于,如果殿下更进一步……
他说不定也能更进一步……
就在李乾祐美滋滋地拨着算盘的时候。
朝会也进入了愉快的弹劾环节。
被他视为理所当然修好关系的黄门侍郎刘洎,离开了自己的席位,来到陛下面前,率先参了一本:
“臣举报长安令李乾祐,办事不利,以致纸币发放出现反复,百姓不满,民怨沸腾。”
咦?
在小朝会中只是个点缀的李乾祐,猛然听见自己的名字,不由得吃了一惊。
而且还是被列为了弹劾对象!
而弹劾他的,还是自己正要讨好的黄门侍郎!
发生了什么?
李明这次换发新钞,是完全绕过了长安县衙。
而李乾祐作为一位“讲究人”,平时和各位官僚打好关系都来不及,绝不会拨冗阅读《长安快报》这种低俗读物。
所以,对这次废除旧纸币的事情,他还懵然不知。
“臣附议。”
很快,又有数个官员跳将出来,参李乾祐一本。
其中重量级的官员也不少,个个苦大仇深,仿佛与李乾祐有不共戴天之仇。
很快,这股弹劾之风就席卷了整个两仪殿。
除了稳如泰山的房玄龄、长孙无忌两人,几乎所有京官都共襄盛举,参与了这场口腔体操。
在钱荒兴起、党派政斗暂时压下的如今,这么强烈的火药味已经难得一见了。
李乾祐被大伙儿喷傻了,呆呆地坐在末尾的席位上,一时不知该如何自辩。
耳畔好像响起了某个乳臭儿的声音:
你惹错人了。
(本章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