面对衣冠禽兽们的揶揄,长孙延立刻气得红温了。
朝廷上不是输出情绪的地方,冷静……他回忆着李明的告诫,强行平静下来,声音有些颤抖地说:
“看来,衮衮诸公对辽东的实际情况是一点也不了解啊。
“如此无知,也难怪所作的决策会荒腔走板。”被小小少年喷了一脸,岑文本毫不懊恼,只是报以轻蔑的微笑。
长孙延看着他,也逐渐勾勒嘴角,回以一个微笑,道:
“草民随身行囊带了几本册子,还望陛下准许我当堂展示,让诸位阁老一观。”
李世民大手一挥:“呈上!”
很快,宦官将一摞册子堆叠在龙榻之前。
一看标题,李世民的眉头顿时拧紧:
“平州户籍?这么多?!”
朝堂顿时一片惊疑之声,诸公窃窃私语。
三千余户的下等州,户籍怎么会有这么多册?
李世民随手抄起一本,眉头拧得更紧了。
户籍册子里,全是蝇头小楷。
所记录的户籍信息从姓名、住址,到所分配田地的地点和面积等等,巨细靡遗。
这样的信息密密麻麻,足足写满了几十册。
如此繁琐而细致的工作,难以想象平州的基层官吏为此做了多少努力。
“这一共是……”
“一万五千三百余户,十一万四千余人。”长孙延一字一句道:
“全是逐一记录、有据可查的百姓。”
这么详细的记录,几乎不可能是假的。
“可,可……”连李世民也一时有些语塞。
平州居然藏了这么多人口?!
那营州也……
“辽东节度使重新丈量平州土地、编纂户籍,发现土地高度集中,逃户现象极其严重。”
长孙延十分严肃:
“毫不夸张地说,均田制和租庸调在平州已经名存实亡。
“这也是为什么节度使另起炉灶,采取了另一套行之有效的办法。
“这并非反叛,而是因地制宜的改良之策,这一切皆是为了大唐的长治久安。”
这下说通了,李明的种种行为全部说通了。
李世民心里压着的石头,一下子全部无影无踪,他顿时感到呼吸前所未有的顺畅。
“辽东节度使深入当地,没有人比他更懂辽东。
“只是可惜,朝廷似乎对平州的实际情况一无所知。”
长孙延大胆地面对群臣。
衣冠禽兽们终于不再像刚才那样镇定自若了,一个个脸色骤变,坐立不安。
岑文本仍要发难:
“可文本依旧可能是伪造的……”
“所以岑侍郎务必前往辽东,亲自勘察情况。”房玄龄面不改色地接了一句。
“这……”老岑立刻不吱声了。
让青天大老爷离开长安的舒适圈,那决计是不敢的。
“不仅是岑侍郎。耳听为虚眼见为实,谁有疑问,都可以来平州走一走,看一看。”
房玄龄持续输出,对有疑义的同僚,绝不吝惜最“耐心”的教导。
谁敢犟嘴,厚厚一摞户籍就拍在脸上,啪啪啪打脸:
你懂平州?你懂个屁!有本事自个儿去看看?
这些大臣之前在朝中疯咬李明,现在谁还敢去啊!
天知道进了李明的小手心儿,最大的生命威胁是高句丽还是谁啊!
“还有一事。”长孙延从怀中取出一封信:
“草民途经幽州时,刺史托草民为陛下捎一封手书。”
宦官呈上,打开完好的蜡印,证明这封信没有被长孙延半路打开。
李世民接过仔细阅读,眉头彻底放松。
“这是幽州刺史亲访平州后的回报,与长孙延的情报能够相合。”
好了,已经有一位同僚去实地考察过了,还有什么不能信的?
当然,嘴犟的人可以质疑幽州刺史崔民干的立场,说河北崔氏与朝廷有嫌隙、与李明又有若有若无的亲家关系,不可全信云云。
只要不怕被厚重的户籍册拍脸的话。
但大臣们还是要脸的,所以不再提出质疑。
就这样,自李明离开长安那一刻起、朝中就一直没有停歇的对他的质疑声,终于暂告一段落。
岑文本悻悻退下,还不忘偷偷抬头,故意瞄一眼长孙无忌。
长孙无忌背后没长眼睛,并不知道自己收到了“眼神暗示”。
然而,李世民一直高坐殿上,对朝堂的一举一动洞若观火,这个小动作自然逃不过他的眼睛。
这一切的背后,果然是长孙无忌——李承乾一线么,李明的冤屈、魏征的死……
李世民的眼神骤然幽深,刚轻松起来的心情,又渐渐沉了下去。
“平州仍在,朕心倍感安慰。然形势危急,应立即救援。”
李世民当即敲定了主意:
“令李世绩轻装出发,抛弃辎重,星夜兼程驰援平州。
“令江、淮、岭、硖四地增兵四万,统归李世绩率领,从莱州登船,由海路支援平州。
“令幽、云两州,组织民夫人力,向平州输送物资辎重。”
当平州完全失守时,这样的安排无异于羊入虎口,从长计议才是正确之策。
但所幸,李明还在坚持,平州还在坚持,就能有个落脚点接应援兵,就地将高句丽人清除出去。
万幸,李明还在坚持……
“臣遵旨,立刻起草。”长孙无忌领命。
李世民却颇为古怪地看着他,毫不掩饰嘴角的揶揄:
“朕问你了吗?”
“咦?”长孙无忌一脸茫然。
此等大事不是向来由我……
“玄龄公。”李世民转向一旁老神在在的老面瘫:
“麻烦你来起草。”
“臣,领旨。”
房玄龄不喜不悲,只是眉头微皱,不知在思考着什么。
…………
幽州。
大雪连天,寒风刺骨。
又是大军困在营中摸鱼的一天。
李世绩仰望着白茫茫的天色,嘴里嘀咕:
“十五万敌兵,平州怕是被铲平了罢……”
等他的军队赶到战场,只怕是要给李明殿下收尸了。
不知该怎么向李治殿下和他的妹妹交代……
“报,幽州府信使到访。”传令兵来报。
“又是催我快快进军的吧?”李世绩啧了一声,觉得和信使应酬是浪费时间。
但他足够灵光,即使不想,也还是要和地方上维持和谐的关系。
其实,以李世绩的性格,他又何尝不想带着轻骑,先行杀入平州?
能不能收复失地另说,先把李明和其他几位宝贝疙瘩搭救出来才是正事。
堂堂李世绩,竟被区区高句丽和风雪吓得却步,会被世人耻笑为怯战的。
然而,最近朝廷的一纸诏令,硬是把他钉在了原地,让他稳扎稳打,不得随便抛弃装备辎重。
他也只能硬把“怯战”这顶黑锅背稳了,坐视平州一步步糜烂下去。
什么“将在外君命有所不受”,这是独属于皇帝亲信将领的特权。
作为瓦岗寨的降将,李世绩很有自知之明,知道自己并没有任性的特权。
陛下的钧命要遵守,地方上的应酬也要给面子。
他走出朴素的营帐,顶着风雪,走进了专门招待地方使者的豪华大帐。
“嗯?”他不禁好奇地皱了皱眉。
今天来催促行军的使者与往日不同,是一位皮肤黝黑的少年,却又暗含贵气,让他不敢轻视。
而且,他总觉得这位少年有些眼熟。
“这位小郎君,若是催促行军的话,怕是难以照办。”李世绩彬彬有礼道:
“麻烦小郎君回报崔使君,陛下诏令,令我等稳扎稳打。”
长孙延微微一笑,从包裹里取出一卷明黄色的绸缎:
“恐怕诏令有变。”
(本章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