自辽东起事以来,他已经算忍了几个月。
现在,他不想忍了。
因为根据最新的情报,赤巾贼勾结外敌,将高句丽放了进来,黎民百姓惨遭蹂躏。这已经打破一切底线了。
“陛下,山贼割据一方,蛮夷劫掠肆虐,大唐百姓居于水火,而近在咫尺的唐军纹丝不动。
“臣如何敢歇息啊,臣如何歇得住啊!”
魏征痛心疾首:
“陛下,您还要拖延到什么时日,一直拖延到高句丽占领整座燕山,将兵锋置于幽州城下,与薛延陀合流吗?”
一番泣血之言,让在场的群臣也不免动容。
魏征所说的道理,他们都懂,魏征的疑问,他们心里也有。
要继续这么放任赤巾军、拖延到什么时候?
拖到亡国吗?
文武百官不说,但他们的沉默已经代表了一切。
人心向背,长孙无忌和房玄龄已经盖不住了。
因为这一次,赤巾贼实在做得太过火了。
李世民幽幽看着魏征,开口道:
“此事……未必为真。‘赤巾贼和高句丽苟合’一说,不过是当地门阀慕容燕的一面之词。
“而侯君集之前的通信也暗示过,慕容燕未必可信……”
说着说着,李世民的声音小了下去。
他也觉得这论据很没有底气。
因为侯君集、韦待价和薛万彻,已经反了。
就在他们三人离开平州州府出城的下一刻,州府就诡异地烧了起来,烧死官员胥吏无数。
这是有多方目击佐证的。
从那以后,那三人便音讯全无。
就是从那一天起,朝廷内外已经默认了,赤巾贼的头领就是李明。
而平州乱象,也得到了一个简单而合理的解释——
李明联合侯君集等人,勾结高句丽,妄图割据辽东……
叛唐!
“陛下,您还要骗自己到几时?”
魏征的语调缓和了起来,但用词却字字诛心:
“就因为造反的匪首是您的儿子,您便要姑息到底?
“您难道不知道,因为李明的倒行逆施,有多少人的儿子、女儿、父母妻子,失去了生命?!”
百官噤若寒蝉。
李世民像中了一箭,浑身一震。
过了半晌,他无力地开口了,语调带着颤抖:
“你……是想逼朕,杀自己的儿子?”
魏征挺直腰板低着头,大无畏地上前一步:
“非杀子,诛一逆贼耳!”
掷地有声。
没有人敢附议,但也没有人反对。
当庭有如此放肆之言,魏征却没有被一个人弹劾大不敬。
群臣的沉默代表了态度。
长孙无忌低着头,偷偷观察陛下的脸色。
房玄龄依旧面无表情,但脸色灰暗,显然也度过了几个苦苦思索而不得的不眠之夜。
李世民仿佛一尊雕塑,一动不动。
许久,他突然怒喝一声,如同夏夜炸雷:
“滚!”
说着,扔下瞠目结舌的百官,拂袖而去。
临走前,还不忘狠狠剜长孙无忌一眼:
“杀李明,遂你心了吧!”
长孙无忌:???
不是,陛下,这次真的和我无关啊……
…………
散朝后,魏征回到了自己的家中,整个人突然就垮了。
“父亲!”魏叔玉慌忙地扶住他。
虽然魏征在朝堂上中气十足,但其实他的身体已经非常不好了。
年纪大,烦心事多,平州之事让他胸中积郁了好几个月。
加上得知侯君集彻底造反、高句丽南下后,这几天他更是没有睡过一个好觉。
要知道,他们在长安所得知的,是平州八九天前的事情。
现在,鬼知道平州成了什么样的人间炼狱……
每每想到这里,他就睡不着觉。
“我……还行,扶我去书房。”魏征盘腿而坐,虚弱地说着。
魏叔玉顿时泪流满面,跪在地上磕头:
“父亲,您先歇一歇吧!不管您说什么陛下也不听……”
“扶我起来,去书房!”魏征再次怒喝。
魏叔玉不敢顶撞,只能扶起颤颤巍巍的老父亲,一边抹眼泪。
他惊诧地发现,还算高大的父亲,身体却轻得像一把干柴一样。
“父亲,我让下人给您炖……”
“在我开门以前,不准进来。”
魏征冷冷地吩咐一句,便关上了书斋的门,把担忧的儿子关在门外。
他坐在位子上,长叹一声,在堆成一摊的书桌上整理出一小方空间,捻笔,磨墨,奋笔疾书。
不论陛下是看也好,不看也罢,他都必须将自己想写的话,写在奏折里,递上去。
这是他这个侍中的职责所在,更是他之所以为“人”的原则所在。
魏征并不是脑子一根筋的顽石,先从瓦岗寨李密、后从李建成、又从李世民,他的身段也可以很柔软。
但陛下在平州之事上的所作所为——或者说不作为,让他出离了愤怒。
硬生生将疥癣之疾拖延成膏肓之疾,还让蛮夷趁虚而入,这是明君所为?
华夏好不容易走出五胡乱华的阴影,难道又要大开门户,返回那段黑暗的岁月吗?
陛下还是太感情用事了!
作为皇帝,作为天之子,就应该像天一样,以万物为刍狗,理性、平等、冷酷地治理天下!
魏征将想要说的话、想要规劝的帝王言行、想要讲述的道理,全部付诸笔尖。
写着写着,他忽然感到浑身轻松,整个人飘飘欲仙,长久的疲劳和烦闷烟消云散。
他真的飘飘欲仙了,好像飞上了天空,俯瞰大地。
长安城中,华灯初上,灯火通明。
乡间野外,家宅兴旺,安居乐业。
遥望太极宫。
陛下英姿勃发,正是刚登基时春秋鼎盛的模样,意气风发,励精图治,一扫华夏几百年的阴霾。
好一副繁荣昌盛的盛世美景,让魏征流连忘返。
好啊,真好啊……
…………
入夜。
父亲还没有从书房出来。
魏叔玉思前想后,终于是下定了决心,违背父训,轻轻敲敲书房的门。
“父亲,肚子快饿坏了吧?先吃些东西垫垫饥,回头再写。”
没有传来父亲的责备声,书房里静悄悄的。
魏叔玉感到奇怪,又喊了几声:
“父亲,父亲?”
还是没有回应。
他深吸一口气,推门而入。
书房里漆黑一片,没有点灯。
魏叔玉心里咯噔一下,颤抖着点亮了油灯。
这才看见趴在书桌上的魏征,一手攥着笔,一手攥着心口。
他表情安详,嘴角带笑,好像睡着了一样。
但鲜血从嘴里、从鼻子里、从闭上的眼睛里,汩汩流出,沾满了面前的奏折。
魏叔玉一阵恍惚。
“父亲!!!”
(本章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