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虽为一国之君,但不可能亲力亲为,是需要底下的官僚办事的。
“一项国策,我虽能强令通过。但如果百官不服,他们也照样能阳奉阴违,让事情办不成。”
不知不觉中,李世民的态度从单纯的考校,渐渐转变成了探讨。
而李明也听得极为专注。
他知道,李世民说的都是肺腑之言。
这些,都是亲身当了皇帝才能亲身体验到的宝贵经验啊……
“所以为人君者,御下不但要擅权术,也要会动人心。”李世民沉静地阐述着:
“现如今百官都不愿直接管辖西州,只想依循旧例、羁縻统治。
“你有什么办法说服他们?”
李明摸了摸不存在的胡子,回答道:
“要说服他们,首先得要知道,官员们为什么反对管辖西州。”
“原因不是都写在奏折上了么?”李世民明知故问。
李明抱起了胳膊:
“正因为写在奏折上了,所以这更不可能是真正的理由。”
李世民眉头一挑。
“我猜,文官们应该是觉得,直接统治西州并不会直接给他们带来直接利益,但却会让他们的工作量增加吧。”
李明从自己基层公务员的经验出发,给出了猜测。
当自己负责的辖区多了一个街道,那工作量将不成比例地增加——
人事变动、日常报表报送、现场非现场检查、各种kpi考核……公文琐事能把人逼疯。
从底层办事人员的角度出发,李明觉得,贞观朝的这些文官们对西域的态度,大抵也都抱着“多一事不如少一事”的心态。
“对极对极!”李世民不禁连连击节。
他已经出离惊讶了。
这个乳臭未干的小家伙,生于深宫之中、长于妇人之手的小皇子。
到底是怎么把那些老官油子的心态,把握得这么精准的?
就算是他李世民,也是在登基之后吃了前朝老臣的几次软钉子,才大致摸清了老官油子们偷懒摸鱼的套路。
李世民甚至隐约有种错觉。
仿佛和他对谈的不是一个小孩儿。
而是一个伏案算账多年、带着一身油滑习气的底层小吏一般。
“既然知道了官员不配合的原因,对症下药就行了。”李明继续剖析道:
“首先,要向文官们说清楚高昌独特的地理优势,先说服那些以国事为重的人。
“不过这样的大忠臣肯定是少数,阿爷你可以先用小本子记下来,这部分人将来可堪大用。”
“确实如此”李世民不知不觉坐直了身体。
李明继续阐述着自己的想法:
“而要说服其他大部分官员,便要将他们的利益与国家利益统一起来。
“高昌虽不怎么产粮,但位于商贸要道上,不但本地富庶,还能让国内的贸易更为繁荣。
“多收的商税、关税,可以作为‘招商引资奖’,为官员们发些小福利。得了实利,他们自然没有理由反对。”
李世民听得哑然失笑:
“贿赂群臣,你还真能想办法。”
“什么贿赂,这叫分润。”李明十分市侩地说着:
“如果还有其他反对声音,阿爷你其实还有一个所有人都无法拒绝的理由可以动用。”
李世民眉头一挑:
“什么理由?”
李明露出坏坏的笑容:
“吃自己的人血馒头。”
“什么什么?”李世民一时没有明白,整个人愣在当场。
“就是利用这次九成宫事变。”李明说道:
“阿史那结社率,作为归降的蛮夷,在京中享尽荣华富贵,深得皇帝信任,却仍悍然做出此等反叛之举,这说明蛮夷不可信。
“既然蛮夷都不可信了,那还‘羁縻’个什么劲?不是我们的一厢情愿吗?”
“这……”李世民一怔,细细品味一番,顿时从龙榻上站了起来:
“对啊!蛮夷不可信啊!”
蛮夷对中原王朝的忠诚,是羁縻政策能否成功的核心。
所谓“羁縻”,本质就是中原王朝向边远蛮夷的统治阶层让渡治权,换取蛮夷不搞事。
中原节省了统治成本,蛮夷得到了实权,双赢。
然而,如果蛮夷不可信……
那羁縻政策的根基,就无异于建立在流沙之上了!
李世民背着双手,低头来回踱步,大脑飞速地旋转着。
他第一次对羁縻政策的有效性产生了怀疑。
李明的小眼神一直跟着李世民,还不忘在一旁煽风点火:
“陛下因为轻信了蛮夷,几乎付出了血的代价。
“可现如今,朝中大臣仍然选择相信蛮夷的人品,还要在商道上设羁縻州。
“他们意欲何为?这不是等着那些蛮夷将来继续造反、切断商道吗?
“如果到了那个时候,我朝还有第二个侯君集吗,还有余力率大军西征吗?”
李世民忽然停住了脚步,手指颤抖地指着李明,恍然大悟道:
“你说得……有道理啊!
“中国才是树的根须主干,而四夷不过是树的枝叶。哪有割裂根干而奉养枝叶的道理?”(中国,根干也;四夷,枝叶也。割根干以奉枝叶,木安得滋荣)
看着犬父可教,李明十分欣慰地点头。
生产力决定生产关系,羁縻政策的是非曲直,难以论说,远没有李明口中的那么不堪。
不过李明从来不是争对错的。
小孩才讲对错。
大人看的是利益。
在给皇帝老爹一通洗脑后,李明在最后图穷匕见:
“羁縻州行不通啊。
“所以,像西域的西昌州、辽东的营州,是否都应该取消羁縻?”
(本章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