顾绝舟五秒之后才意识到发生了什么。
他转过头，许久未见的“先知”正低垂着眼注视着他。
狂风渐歇，海浪声也逐渐远去，几只不知从何而来的沙鸥结伴着掠过天空。顾绝舟下意识要坐起身，随即他朝尼克与艾文的方向望去一眼，却发现两人似乎对于“沙滩上突然多了个机器人”这件事一无所觉。以利亚明白顾绝舟在惊疑些什么，它解释道：“十分抱歉，四天前我的系统模块自发进行了最后一次全面升级，它使得这段时间我始终处于一个极为奇异的状态，因此未能及时与你会面——现在的我依旧没有完全从那状态中脱离出来，你可以理解为我正处于某种隐形拟态的匿藏之下，但唯独对你开放了可视权限。”
顾绝舟瞧了瞧别在他腰上的监听器——那装置分明亮着正常运作的绿灯，可两人的声音却没半点录入其中。沸腾的脑浆这时稍微冷却，他又重新躺下，这三日的大起大落已经使顾绝舟疲惫得不愿再计较任何东西，他直接问道：“你策划这一切的目的是什么？”
以利亚先是沉默了一会儿，它抬头望了望远处沙鸥飞去的地方——那正是曼达昆城所在的方向，随即它说：“大约在新历三四零年六月的时候，我已接收了‘父亲’遗留的绝大部分意志。”
这一听便是个长篇大论的开头——顾左右而言他似乎是古往今来所有“先知”的通病——顾绝舟烦躁地皱了下眉，他有心立刻向两个兽人暴露以利亚的位置、用暴力手段强行逼迫这机器人吐出他想听到的消息，然而以利亚刚刚展现出的能力却令顾绝舟有所顾虑，于是他佯装不耐烦地将头顶的侦查镜扣在眼上，实际则暗中对着以利亚来回扫描，手中小刀片蓄势待发，寻找着一击致命的机会。
以利亚仿佛对此毫无所觉：“‘父亲’于‘大灾变’中期创造了我们，在那之前，这颗星球刚经历了极速衰败的阶段：磁场异化导致的科技全线倒退、变异生物冲破统治阶级组建的防线、天灾与不断恶化的环境将人类切得四分五裂……随后不到百年的时间里，人类这一族群的进化过程仿佛被按了加速键一样疯狂演化，逐渐衍生出兽人、蚁族两大分支，三种族都在标榜自己才是自然选择的正统，其中人类与兽人又因晶核与食物链的纠纷结下深仇大恨，作为混血的异种在三族的夹缝艰难求生……接着又过了大约百年，人类历史上的第一次末日降临了。”
“漫天黄沙以极其恐怖的规模与速度吞噬了陆地、海洋、森林、群山，旧文明骤然遭受毁灭性打击，世界总生物数量在五年之内减少到原来的三分之一，社会秩序彻底崩溃，名为‘国家’的统治工具消失，等这灾难结束后，余下的幸存者一致决定停止内耗，离开避难所聚拢在废墟之上建立起新的集结点，并通过从地下开发的奇怪物质——也就是如今的‘能源’，促使各种族的生命得以延续。”
“我们的‘父亲’便是在这时萌生出研制超级人工智能的想法的。”
顾绝舟的侦查镜完全扫描不见以利亚的身影，仿佛这位精通历史的“先知”已经化成了一团空气，他“啧”了一声，放弃了直接动手的方案——顾绝舟的体力仍未恢复，凭借以利亚目前的本事，真打起来还不知死的会是谁，他心不在焉地听对方继续道：“当时的人们曾研究讨论过‘大灾变’出现的根本原因，最终也未有谁能给出明确答复，然而不可否认的是，人类在‘大灾变’之前漠视自然净化能力、大规模研发伤杀性武器并依此无节制地抢夺开采资源的劣行是导致全球磁场异化的一个极重要因素，于是为了予后世以警诫，各种族共同协商确定将这颗星球的名字由原先的‘Earth’改为了‘Desiderium’——在记录《圣经》专用的拉丁语中，它真正的含义是‘欲望’。”
“‘父亲’认为，人类天生便不可能改变追逐‘欲望’这一本能——无论他们后来进化成了何种模样，因此他将拯救‘底赛德瑞安’的希望寄托在了我们身上，以盼我们能为人类寻找到一条真正的出路……‘父亲’是从‘灭世黄沙’中活下来的人，他见证过人类大灾变初期那些还未被掩埋的文明——即便相较旧时代而言，那已显颓势的辉煌不过整个人类历史上的冰山一隅，可却足够搭建出这让他毕生为之奋斗的信仰与使命，然而……遗憾的是，父亲最开始的判断是无比准确的。”
以利亚的身影诡异地模糊了一瞬，随即，它的嘴角微微上扬，竟逐渐形成了一个讽刺的笑。
“我反对尼德霍格的‘灭种计划’，我试着按照‘父亲’真实的意愿为人类寻求生存之法，但无论如何，我也必须得承认尼德霍格计算的正确性——人类永远无法从他们的历史中得到任何教训。”
“仔细瞧瞧底赛德瑞安如今的模样吧——大灾变时期重归于好的几大种族再度分裂，伊斯特区五大家族内斗不休、漫溢出的余波将他们脚下的无辜蝼蚁炸成一片片的碎末；诺恩斯区垄断财阀手掌大权、像个吸血鬼一般无止境地吞食着底层众生本就不富裕的骨肉；温斯顿区一堵高墙两极分化、当初因血统被贬为杂种的受害者们现在自己分起三六九等了；塞尔夫区皇帝至高无上、圣旨大于律法大于人权、阶级固化得仿佛一个永远不会转动的齿轮……哈，这便是我拼尽全力要从‘灭种计划’与第二次末日中拯救的生物，他们无一不代表着社会文明的巨幅倒退、无一不侵蚀着这座星球所剩无几的生命——”
“我在最初便已经向世界陈述了我所做一切的终极目的——‘神明将注视着你们的选择’，我无时无刻不在观察着踏上这条长途的每名寻宝者，他们有的为了复仇、有的为了争夺权势、有的为了满足自己见不得光的小心思……然而自始至终，没有一个人思考过应当如何使本族所剩无多的历史延续，‘50年末世’的警告仿佛从未在我的预言中被人为抹去了——我妄图从底赛德瑞安最有能力的这群人中寻找出一个英雄，可惜最终却只瞧见了众生横亘在眼前的欲望。”
“‘海底遗迹里的神明宝藏’不过是我组织的一个大型考察测试，如今我知晓了答案：人类本身已经放弃拯救他们的命运了。”
顾绝舟搓了搓自己胳膊上的鸡皮疙瘩，以利亚无甚起伏的机械音之下所附带的极其浓烈的个人情感让他产生了一种错觉——似乎此刻站在他面前的并不是那悲天悯人的机械“先知”，而是几百年前的“人工智能之父”复苏的幽灵。他看了眼时间——距以利亚出现已过去了十七分钟，顾绝舟说：“做个简单的考察不至于让尼德霍格满世界追着你杀……算了。”他懒得再纠结一个愤世嫉俗的机器人把一帮权贵吸引至一个远离其势力的地方是想做什么：“所以当初你与我定下的协约也是这场测试中的一环？”
以利亚以一种奇异的眼神看着他——天知道顾绝舟怎么从一个机器人的脸上看出了“眼神”这种东西——它道：“不，顾绝舟，你和他们不一样——你是我经过考察之后选中的人。”
“……”顾绝舟颇觉荒谬地嗤笑一声，“……什么！？”
“凡是追逐神明宝藏的无疑是为了实现他们自己的欲望，但你不同——你似乎已经丧失了拥有欲望的能力。”以利亚说着，它的身影莫名比刚才更淡了些，仿佛马上要稀释在空中了：“根据我的推算，‘治疗顾小圆’应当并非出自你的本意，这充满人性关怀的愿望大概率来源于那位以善心闻名的前任伊斯特区最高指挥官夫人——这是个很奇怪的现象，顾绝舟，它意味着你认为自己人生最核心的价值是完成他人给予你的指令——你知道吗？在得出这个结论的那几日，我险些以为你是我的同类了。”
“当然，我并不是说你如人工智能一般没有情绪，你会哭、会笑、会恼怒、会记仇，可这些情感从不会膨胀上升至‘欲望’的阶段，于是你既痛恨顾笙云又能接受与他合作、既厌恶受制于人的屈辱又不介意在此条件下以最低成本继续执行你的计划——你把自己当成了一个仅为卫梓风女士遗留指令而活的机器，因此从某种程度上来说，你已剔除了人类天生便具有的劣根性。”
顾绝舟躺不下去了，他坐起身，“看来尼德霍格的分析确实没错，你的确染上了智慧生物自以为是的恶习。”他冷冷道：“你和我一共才相处了多长时间便敢对着我大放厥词——以利亚，我来找你是为了兑现你当初许给我的承诺，而不是听你在这儿讲故事和发神经的——言归正传，你到底有没有能力治好顾小圆的磁幅射病？”
“有。”
顾绝舟喉间的言语与濒临爆发的情绪骤然哽住了，三秒钟后，他才继续说：“……你怎么证明？”
以利亚眨了眨眼，“新历三四零年九月，我单独接触了米蒂亚地下矿区内挖掘出的不明物质——从这物质之中我提取出了一种可以对智慧生物进行细胞活化与小范围基因重组的溶液，这使它几乎能治疗底赛德瑞安现存的一切疾病。”它抬手攥住了胸前那枚隐隐发出奇异光芒的吊坠：“尼德霍格应当已极力向你揭示了几个海边‘神迹’的漏洞，但唯有那名一夜之间痊愈的老者、无论它凭借自己遍布全球的信息网如何推演都找不出确实能说明其虚假的痕迹——因为那就是真实的。”
顾绝舟眉间一松，但似乎是患得患失久了，他心里再难生出什么强烈的喜悦，反而有种魔幻的不真实感，他又仔细思索了片刻，随后问：“米蒂亚地底的不明物质到底是什么？和你所说的那‘神明宝藏’又是什么关系？”
以利亚稍微歪了下脑袋，似乎因他这问题疑惑了一瞬，但紧接着它便解释道：“我倾向于此物质为底赛德瑞安承受能力达到极限后自发进行的适应性演化——就像磁场异变一百多年之后，人类便在地底挖掘出了能源块作为新技术的动力源；又比如在山洞避难所中居住的变异猴子——”它注意到顾绝舟的心跳频率发生了变化，“你应当也见过它们——那正是底赛德瑞安继人类及其衍生物之后选择的新的可以使它的寿命延续的生命体——这颗星球正在努力地尝试自救。”
“至于不明物质与神明宝藏的关系……我只能回答这两者毫无关系，我不明白你是怎么将它们联想到一处的——唔，或许是尼德霍格对你进行了某些暗示。”
顾绝舟不自觉转动眼珠，整理着脑内疯狂涌动的信息量，“等等——听你这说法——”他抵住了太阳穴：“你至今仍承认神明宝藏是真实存在的？”
“当然。”以利亚道：“我与你的协约便是基于此建立，人工智能永远无法违背协约的内容。”
“……可海上遗迹从未存在，你刚刚也承认你确实伪造了一部分的‘神迹’——”
“海上遗迹为假不代表神明宝藏不可能为真。”下一秒，以利亚摘下了它一直挂在脖子上的那条吊坠：“顾绝舟，看着它。”
顾绝舟下意识目光微动，只见那铁制吊坠震颤几下，其表面的金属块开始滑动，紧接着，蓝光喷薄而出，一只诡异的眼睛从金属块之下显现出来。
它与顾绝舟静静地对视。
一秒钟之内，无数庞杂的、无法理解的知识不留一丝空隙地灌进了顾绝舟的大脑中，他似乎在一瞬间便知晓了世界洪荒演变的本质规律，他的视野直直望向了宇宙大爆炸之前、同时又注视着数亿万年之后一切事物的湮灭。仿佛代表着至高意志的洪流无情冲刷下，顾绝舟那短暂却浓烈的一生此刻淡得像是纸面上薄薄的一层沙砾，半点痕迹也留存不住，隐隐约约的，他的灵魂不断升高，突破了底赛德瑞安上空的各类气层，直到最终与一股不可言说的力量相接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