顾绝舟很讨厌顾小圆,从他们第一次见面起便开始讨厌。
——并且这种情感随着顾小圆搬入卫家后与日俱增。
那时卫梓风已确诊了肺癌,不能如往常般每天往贫民窟里跑了,连摆弄枪械战车等也因其内部极易引发病变的磁幅射被医生严令禁止,但卫梓风总能给自己找见新的事做——她迷上了收集纸制书籍。沙星的资料文献多以电子储存盘为载体,纸这种脆弱易毁的材料很久前便被数据所取代,往往只有某些需求量极少却出于人道主义必须留存的材料才会用纸制书记载——譬如那本《磁幅射症患者注意事项》。然而仍有些品味独特的家伙喜欢这些在古老时代普遍留存的旧物,因此纸类材质的物品在当今仍有生产,不过价格忽高忽低:有时仅仅一张便能在富丽堂皇的拍卖场上力压群雄,有时却可如山般集中堆放在地下小教团的藏经室里。
卫梓风多接触的是第二种——一些三流作家随手写下堆针贬时弊的胡言疯语,又怕被数字网络中的审核系统上报指挥中心,于是干脆印在纸上私下以低价发售出去——她便大量收购这些书籍,没事坐在小花厅里翻看其中天马行空的故事。顾小圆由于常跟着她,不久后也染上了这个习惯,两人一大一小各捧本书安静地坐在一处,看着倒比和顾绝舟更像母亲与孩子的关系。
顾绝舟对此气愤至极,随着他年纪增长、所学课程不断增多,每天与卫梓风待在一起的时间越来越少,如长在她身后的尾巴一样的顾小圆使他产生了种强烈的、即将被替代的危机感,一日黄昏,顾绝舟照例巡视领地般踏进小花厅,又照例瞧见了坐在卫梓风旁边的顾小圆,顾绝舟的眉头登时便扬了起来。
他三步并作两步走上前,先将顾小圆同卫梓风隔开,随后对着那小女孩趾高气扬道:“接下来是我和我母亲的私人时间,外人可以先行离开了。”
顾小圆惴惴不安地合上了书,卫梓风便“唉”了一声:“人家小圆女士想留在什么地方便留在什么地方,怎么你还要管人家去哪啊?”
顾绝舟回过头,仿佛瞪着负心人似的,“是你答应过你每天都要抽时间陪我的。”他执拗地重复道:“是陪‘我’——我一个人——你偏要每次都带着她,明明我才是你亲生的孩子!本来最近我便被逼着不停参加那些该死的应酬,现在还得在你面前受气……”
卫梓风头疼地揉了揉眉心——由于顾小圆是奥薇尔所出,卫家视其为眼中钉肉中刺,日日夜夜都想着要她性命,卫梓风因此没少和卫家话事人翻脸,她让顾小圆紧跟着自己实际上也是对她的保护——这时她目光一移,看见那摆在石桌上的果盘,卫梓风忽地说:“顾小舟,去给你妹妹削个梨。”
“为什么?她自己难道没长手吗?”顾绝舟一刻不停便驳回这要求,同时见缝插针地刺顾小圆一句:“吃梨还要削皮,真是闲得没事找事。”
顾小圆微微一愣,她是喜欢吃梨,但又极度厌恶梨表皮上的斑点——那让她想起磁幅射症患者开始腐烂时的模样——她不知道卫梓风是怎么观察到这一点的。卫梓风听他这么说,便故作为难道:“好吧,我是不想强迫你的,既然你不愿意,那我便来给小圆女士削。”
说着她便从果盘中拿出一颗梨:“顾小舟,把你那小刀片借我用用。”顾绝舟先是攥紧了手心,随即他不可置信地说:“你要亲自给她削水果?!你对我都没这么好过!”
“……那是因为你又不喜欢吃这玩意。”卫梓风因他这无理取闹的质问抽了抽嘴角,顾绝舟立时又将怒火转向了小花厅旁立侍的几个佣人:“你们眼睛是瞎了吗,真要让自己的主人亲自动手干活?还不赶紧过来给这小废物——”
一旁的顾小圆见状忙连连摆手:“不、不用了!我可以不吃的!”一时间场面异常混乱,卫梓风“嘿”了一句,一脚踢向顾绝舟:“你叫谁小废物呢?”接着她又阻停了想要靠近的佣人,“这梨我还非得亲自削不可。”
她对顾绝舟道:“我是答应了要及时陪你,然而小圆女士可没同意我分出与她看书的时间陪另一个人,你现在要我因你的要求而不尊重小圆女士的意见,所以在此我便得给小圆女士先赔个罪了。”
顾小圆闻言细声细气地说:“卫夫人要陪顾少爷是天经地义,我自然没理由——”这时卫梓风伸出一只手示意她暂时别说话,她接着朝愤愤不平的顾绝舟炫耀般展示那梨:“何况我给小圆女士削的梨里还包着我对她的爱呢,佣人们动手怎能比得过?”
“爱”这个字彻底点燃了顾绝舟的神经,他深吸一口气,随后一把抢过卫梓风手中的梨,“哐”地一声坐进椅子里便满脸阴沉地拿着枚小刀片、开始在那梨的表面上泄愤般削动。
卫梓风好似惊讶地“哎呀”了一声,顾小圆也吞了吞口水,既害怕又小心翼翼地往顾绝舟脸上瞧——顾绝舟手中虽划着刀片,眼睛却看也不看那梨,反而死死盯着他对面的顾小圆,她这么一抬眼,两人的视线便对上了,顾小圆赶忙又将目光瞬间移开。
于是当天顾小圆获得了一颗充满怨气的水润润的梨,顾绝舟削完后“咚”得将那梨摆在女孩面前,头也不回便转身离去,事后卫梓风寻见他,对着那孤独倔强的背影轻声哄道:
“顾小舟,我知道你不喜欢小圆,也不会强行要求你必须与她和谐相处,只是你与小圆一个是我最爱的孩子,一个是我最好的朋友,无论你们谁最终因被冷落而伤心了,我心里都会感到沮丧难过……我并非有意偏袒她,而是正努力在你们之间寻找一个平衡,因此我今天想到了一个方法:如果你某天既因某种原因必须得和小圆女士待在一起、又不想同她说话时,就如刚刚那般给她削个梨,好吗?”
顾绝舟沉默了一会儿,他回身说:“……我没有生你的气。”他随后又道:“只要是你要求我的,无论可能不可能,我都会拼命去做。”
闻言,卫梓风脸上却没露出什么喜悦的表情,她静静瞧了顾绝舟片刻,最终叹了口气。她说:“所以我会尽量避免对你提出任何要求。”
卫梓风言出必行,往后短短几年中,她不曾给顾绝舟的人生套上任何一层枷锁——即便那锁链以“爱”为名号,她的确如她所说有着自己的私心,可卫梓风明白自己的态度对顾绝舟的选择会产生怎样巨大的影响,于是她便能把那私心始终掩藏在尊重的表层之下、永远不将其付诸于口,只有在死亡将近、一切感知与记忆都被阴影模糊时,她艰难地瞧着陪在自己身边一动不动、眼眶微微发红的顾绝舟,那浓烈的悲伤与爱抑制不住地喷涌而出,她对自己的孩子几不可闻地无意识道:
“……孩子,别哭……答应妈妈……答应我,努力活下去,照顾好妹妹……可以吗?”
作为一个母亲,她终究无比希望自己的孩子能活在这世上——这是一生从未计较过个人得失的卫梓风这辈子最大的私心。
顾绝舟眼睁睁看着仪器上代表着心脏跳动的曲线逐渐推平,忽地他察觉见一股前所未有的空茫,像是整个世界骤然离他格外遥远。一声长鸣在整座医疗院的走廊里回响,病床边的玉兰花还缀着清晨露珠的芬芳,那称得上是“倾国倾城”的女子已悄悄地没了声气——说来讽刺,这些年卫家由于与伊斯特总指挥中心持续的冷战已吃了不少苦头,最终率先向顾笙云妥协,顾笙云礼尚往来般顺着台阶后退一步,两家关系随后迅速升温,倒将莱克家族不尴不尬地晾在了一边,今日正值顾卫正式“破冰”的庆祝晚宴,两家的大佬巨腕此刻都集在宴会厅里打着机锋盘算接下来的交易,导致卫家大小姐病危时床前只陪护了两个毛都没长齐的未成年。
顾绝舟总觉得自己似乎应该恨些什么人,这样接下来的日子里也算有个能为此奔走的目标、他便能试着去实现卫梓风对他那隐秘的期待,可他思来想去不知该将如今这局面怪罪到谁头上——
要怨庸医无能吗?然而卫梓风很早便教导他倘若因自己的特殊状况去埋怨那些费心尽力照顾自己的人,是既无理又惹人厌烦的行为;那就怪贫民窟里恶劣至极的环境使卫梓风染了肺病,但贫民窟的“贱种”和“垃圾”似乎已被世俗强行规定着只配待在这样的地方,要他们担这责任实在有些强人所难;既然如此,罪魁祸首当是那些眼高于顶的权贵了,然而顾绝舟从小在黛安拉坎瑞“玉菇”根处长大,所尝的每一口羹肴、所披的每一件华服都积累了整个伊斯特下城区居民的眼泪与浊汗,大人物们勾心斗角的狠辣手段让他学了个一干二净,他早已和“权贵”二字分隔不清了。
——所以这般推断,他该恨的人原来应是他自己么?
卫梓风的葬礼上,顾绝舟抱着这疑问站在她的棺椁前,可惜那直性率真的女子再不会回答他的任何问题了。满场的来宾戴着面具似的悲伤,其中以卫家人最为古怪——他们明明正因与顾笙云修复了关系而欣喜,此时却偏偏要扭出痛心至极的表情——顾绝舟又想吐了,他将白百合匆匆放在卫梓风胸口便要离开,这时顾笙云走上前来,在与他擦身而过时,他名义上的生父突然道:“听说你准备离开顾家?”
顾绝舟烦躁地皱起眉,紧接着,他听那人没什么情绪地继续说:“你做了个不错的选择。”
他大步走下呈放棺椁的高台,拉着被莱克家族成员纠缠着的顾小圆便一刻不停地离开了殡仪馆——莱克家族的来人不是奥薇尔,顾卫两家决定重归于好之后,莱克家族顶不住两家联合的攻势,三个月前,奥薇尔的亲弟弟发动了一场莱克家族内部政变从她手中夺得家族最高话事权,又为了向顾卫卖好而毫不犹豫地将她抛弃——极富戏剧性的是,莱克家族与卫家两位名动黛安拉坎瑞的大小姐,一个是被权力与欲望浇灌出的毒花,一个是随心所动向往自由的山风,最终下场竟一个比一个凄惨——
也不知这沙星到底想要什么样的人活。
葬礼结束后,顾绝舟没从顾家带走任何东西,他领着顾小圆打算先为她注册个居民的“正式身份”,随即再前往驻扎于温斯顿区的雇佣兵联盟——顾小圆已经十岁,体内的磁幅射病毒马上要进入第二病变阶段——他往注册栏中填入了年龄、出生地、监护人等等信息,最终在“姓名”那一处停住了。
顾绝舟回头说:“你叫什么名字?”
小女孩抿了抿嘴,她低声道:“……小圆。”
“全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