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
朝阳将即将降落的飞船的影子印在地上。
夏季的凉爽清风正从地平线的尽头席卷而来,满山遍野的花朵都为之摇曳。乌勒尔抬头凝视着那艘微型的运输船,究竟发生了什么才让一向头铁的哥哥跑了过来,那个虫的承受能力可以说是非比寻常的。原本,乌勒尔正过着稳定的规律生活,直到智脑突然通知他:西里斯坐上了飞来这里的飞船。累积的疲劳被这个消息一扫而空,乌勒尔所有的余力都用于猜想他亲爱的哥哥的遭遇。
从飞船上下来的虫就好像吸血鬼一样——那是西里斯试图吓唬他时说的人类故事——仿佛被阳光一照就会化为灰烬。现在的西里斯就充分体现了那样的特征,疲倦的感觉在他身上挥之不去,还有那种隐而不发的烦躁。衣服是全新的珍贵款式,乌勒尔只在不久前打过照面的雄虫身上见过,这样的话,起码物质生活是不存在问题的。关键是其他方面,西里斯的精神并没有变质或失常,只是积压了过多的负面情绪而变得压抑。
话说回来,乌勒尔的体内也存在着烙印,但他不需要这种东西就能获知西里斯的想法,因为他们存在默契。如果西里斯想说,用不了多久就会自己诉苦,乌勒尔要将更多的注意力投射到他的感情:“那我就不问具体的原因了,直接进入正题,哥,你很累吗?”
“要是没有心烦到这种程度的话,就不会没个成虫样的,连夜跑来找弟弟取暖了。我现在仍然感到头疼,那打扰到你了吗?”西里斯揉揉眼睛,好像一夜没睡。
“从实质行为来看,哥和我也处在匹配期间,这样的话,少许放松也是可以的。这是智脑跟我说的。私底下的原因,我也想见哥,从第一天开始就很想,想得不得了。”乌勒尔伸手做出了邀请的动作,对方也就顺势地搭了上去,不言自明的感觉意外得合乎心意。
他们简单地牵手,在手指与掌心相触又划过的刹那,内心里那阔别已久而产生的郁结的寂寞就像是春雪般眨眼就消融了。并没有心跳加速,不如说他们早就过了那个时期,现在遗留的是一种难以言喻的安定感,好像在彼此身边时,内心就有了支柱一般稳定。
“……我可能会在这里待几天,没准是几星期,因为有不想见的虫。”这样听起来就很没面子,只是单纯地在逃避问题,但西里斯只是想让自己喘口气。
“哥要待多久都没问题。不过,那方面不会出事吗?到现在为止只做了两次吧,剩下的部分都必须在一个月内完成,间隔太长会导致烙印损坏。”乌勒尔眨了眨眼睛,虽然他是无所谓的,但如果出问题了,西里斯会更辛苦。
“三次。在来之前我又做了一次。”西里斯纠正的语气异常无力。
不过乌勒尔说得很对,既然开始匹配了就得尽快完成,蜷缩在这个星球里只是能够躲个几星期的权宜之计,西里斯真的非常需要能够让他放松一下的时间,确保头脑冷静,审视自己的未来。
“从理论来说,西里斯你仅有两星期的休假时间,不过考虑到你现如今的精神状态,我认为可以酌情延长。毕竟卡列欧的确是难以应付的爱情先锋,会想着逃开也是理所应当。”智脑无声无息地出现了西里斯的腿旁。
“我明明把你丢了。”西里斯沉声说。
“只要确定性格的投射目的地,我可以在联邦治下的任何区域中获得形体。之前没有出现是没有必要。如果你打算摆脱我,那需要更加努力地进行匹配,争取早日服刑完成。”机械猫摇头晃脑着,围着西里斯脚边转,诙谐的音调带着沉重的意义在回响。
乌勒尔眼睛一动不动地观察着那只猫,倏然伸出手,他的指尖碰了智脑的分身,然后灵能在上头一阵波动,猫的身体就开始崩坏了,零件逐渐破碎了,连带着话音也消失。
不过就跟之前一样,只是治标不治本。智脑的性格是储存在中枢的运行基础,在外界浮现的只是他们的物理形态,如果没有专门的封锁令,或者出现可供替代的性格进行负责,否则是不能阻止他出现的。
“那么我们回到正题。哥,你和那个雌虫少校做了三次,然后精神磨损了,我可以这么认为吗?”将烦人的插话者分解以后,乌勒尔若无其事地问道,但他的眼眸严厉,声音低沉,连问的问题都压抑。精神磨损是雄虫常出现的心理问题:在过于频繁的灵能接驳中,意志逐渐溃散,然后趋向崩坏。
“不是那么严重的问题,应该说是散心。我想逃到一个清静的地方,什么也不管,就这样悠闲地度过一整天。如果待在首都星,我会感到寂寞,到头来就只能来找你了。”西里斯的眼睛稍微放空,他脑海里想到了这短短十几天的遭遇,连一个月都不到,他就严重偏离了自己规划的未来轨道。
“哥遇到事情知道来找我,这点让我很高兴,因为我想着你要是继续憋下去,我就亲自去找你的。唯独在我面前,哥才喜欢装作无所不能的样子。”乌勒尔仔细观察了一番,确认真的没有事后,稍微松了一口气。另一方面也感到高兴,即便和其他雌虫做了几回,西里斯内心的第一位仍然是他。无论何时,西里斯总是将自己的弟弟摆在首位。
“我可是哥哥,要是让弟弟安慰我,那还算什么事啊?”西里斯抓紧了乌勒尔的手,手指摩挲着对方的手背,他突然郑重其事,“说起来,我好像一直没说,乌勒尔,你瘦了。”
“我们距离上次见面还不到两星期,哥,你真的有点太夸张了。”那应该也是人类常有的习惯用语,乌勒尔暗暗记下。直至如今,西里斯对他而言,仍然像个谜团,虽然去问的话可能会得到坦率的答复,但乌勒尔更想自己去摸索。西里斯的回答总是会在微妙的地方含糊着带过去。
“也许只是因为我太想你了。”西里斯随意地颔首,低声喃喃。
“……哥,我也很想你。”得亏了听力出众,乌勒尔沉默了一瞬,做出回应。
好像彼此都得到了满意的结果,接着,他们都没继续交谈,在沉默中寄寓千言万语,放任温馨的氛围就此扩散出去。阳光拉长他们的身影,从后面看去就像是紧紧地依在一起,不知不觉就合为一体。
西里斯睡着了,他浅眠的呼吸打在乌勒尔的背上,稍微有些痒。这还是乌勒尔第一次这么做,以往可能会处于捉弄的想法,对西里斯做出公主抱一样的行为,或是在做爱时将整个四肢都搭在他身上。但西里斯像这样靠在他身上的时候反而没有几次。等到走出停靠站后,正坐在私家飞船等待的老泰格目睹这一幕,眼睛都快要瞪出来了,接着,乌勒尔将一根食指抵住嘴唇上作为示意。
在船上,乌勒尔将西里斯的身体细心地摆好,把自己的军装外套脱下,盖在上头,还贡献出自己的大腿作为枕头。因为这件事太过于出乎意料,连老泰格都难以接受了,他凌晨的时候听到乌勒尔打算借用飞船去接虫的时候,还在猜想是什么样的虫。
雄虫——常称为“雄子”的珍贵存在。其中,绝大多数雄子都缺乏对另一半的期待,就连最近在这里定居的塞特,对这里朝他献殷勤的各种热血小伙儿也只是会点头而已。至于乌勒尔,这种生物是与他绝缘的,除非是他专门绑架了坐运输船的雄虫,不过要是如此,现在早就出现对乌勒尔的通缉令了。排除一切不可能,剩下的就是真相,那个雄子就是乌勒尔的匹配对象,甚至可能是雄夫。
要是让那些背后说闲话的小虫子看到眼前这一幕,大概眼睛都要瞪掉了。毕竟背地里一直抱怨乌勒尔吓走了这个资源星唯一一个的雄虫,又不敢正面去找乌勒尔,就只能扯着乌勒尔只能孤独终老的无聊话题。
“从非法星球被招安的A级雌虫以及那则新闻,看来从前线退下来太久了,我的脑子都停转了,那么显眼的联系却连怀疑都没有怀疑过。”在新兵的视线下,老泰格只好掐灭嘴里叼着的烟,他将嘴里的最后一丝烟味咽下去,然后用细不可闻的声音说道。
“他是我哥。”乌勒尔简短地介绍。
“你就是新闻上说的,A级雌虫的实例啊?不过居然是兄弟,这点还真是难以想到,我还以为是老套的雌虫囚禁雄虫的戏码,你哥哥还真是幸运,乌勒尔。”兄弟间的情欲在虫族的历史中并不少见,所以老泰格很简单地接受了这件事,他启动了牵引加速,然后将档位拉到最高,他们无声无息地飞进了晴空当中。
“幸运的是我,哥只是奉陪而已,他就算没有我也无所谓的。”乌勒尔说。
“这样啊,那就是我错了。你们走过来的样子可不像,不如说,你们少了谁都不行。”老泰格凝望着远处的云朵,可能是有些多愁善感了,他张嘴来说,“我知道雌虫对雄虫的渴望,别看我这样,我以前也是个翩翩美男子,有好几个雄子追着我转。”
“……”乌勒尔不置可否。
老泰格现在就是个颓废的中年雌虫,留着乱糟糟的胡子和体毛,喜欢抽烟喝酒,不排除真的会有雄虫喜欢这种调调,但如果以乌勒尔唯一了解的雄虫进行推演,老泰格大概会被直接判死刑。西里斯可以用“更有味道”的理由接受有胡子的男人,但绝对谢绝连基础的形象管理都不会做的虫。
“当时我和一个雄子匹配了。他是我这辈子见过的最漂亮的虫,我和他交媾,生了两只虫,我当时缠了他一段时间。之前还如胶似漆的虫,在交媾之后就变了。我们也再也没有过联系了。”老泰格的手指敲在方向盘上,十分有节奏。
“两只?”乌勒尔问。
“双胞胎。他们的眼睛一个像他,一个像我,也是一雄一雌,不过作为哥哥的那个才是雌虫。这和你们不一样。”老泰格回答,大概是陷入了回忆,不知不觉说多了。
老泰格对他孩子的印象尤为深刻,这在虫族当中是罕见的。将抚育后代的义务集中至联邦本身的虫族社会,根本没有以血缘为纽带的家庭构成的空间,雄夫和雌君的构成只是利用感情组建的团体,所以才会连一夫多妻都无所谓,那本就是基于个体意愿的连结关系。
“不过,雄虫真是可怕,乌勒尔,你不那么觉得吗?什么都不做就能让雌虫着迷,一个亲吻,一句情话,就像是洗脑一样……”老泰格的眼睛这时异常明亮,像是于林间瞥见的猛兽。
他直至如今也没有忘却,是因为数十年前泛起的饥渴仍旧存在。哪怕变成了这副模样,他对那个雄虫的口感依然记得一清二楚。
感情残留着又沉淀为化脓的伤口,怀念畸变成憎恨,他活着却像是死去了,因为被抛弃了所以才活得那么艰苦,最终在夜深人静的时候独自怨嗟:“如果没有品尝到那种禁果,就不会得到那么炽热的‘爱’了,当然也不会失神落魄,沦落成这副模样了。”
独自蜷缩在这个资源星,等着饥饿感枯萎,让渴求冷却,渐渐地就忘记那种痛处了,但原本以为已经消失的东西,在遇到那个雄虫——自己的孩子后又出现了,那个长得跟他的雄父一模一样的孩子。以为是忘记,但只是习惯了的疼痛重新变得活跃了,甚至更加炽热。
那不止是长相,气息、表情、肢体还有说的话,全部都很像,泰格绝望地意识到那个雄子的一切就在自己的心中完整地存在着。他甚至有点庆幸乌勒尔吓走了那个雄虫,不然他担心自己会不会坏得更加彻底。
“你最好紧紧地抓着那个雄虫,不然,就会变成我这样,乌勒尔……”最后,老泰格猝不及防地说了那么一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