她拿起身份证和钱包,夺门而出。
并非在冲动以后就丧失和尸体共处一室的勇气,而是因为,她觉得自己的人生也快要完蛋了,不如趁最后的时间早些享受。
去最高级的餐厅,住最贵的酒店,酒吧的舞池她也进去看过,但那股令人作呕的酒精气味总是让她联想到父亲,她没待上几分钟就出来。
几日过去,她离开家时没有开空调,尸体应该渐渐腐败,被人发现才对。可是等待很久,依旧没有警察找上门来。
这些街坊邻居,经过她家门口的人,他们的鼻子全部都失灵了吗?他们的眼睛都瞎了吗?
像是被某种预感驱使,她重新回到家,站在楼底下,肮脏水沟的气息伴随着不远处遍地腐烂的垃圾桶,混合在一起。
她往上看,忽然发觉,并不是没有人闻到那股恶臭的气息,而是这里的人已经习惯了,这里的人全都接受了,从一开始,他们就住在一座巨大的垃圾场里,出生即是他们的坟墓。
一个人的非自然死亡,却没有被社会察觉。在时间停滞的七十二小时里,她的父亲连人口统计的一个数字都算不上。
或许她也会悄无声息地死去,但无论如何都不能在这里。她再一次离开父亲的坟场,在大街上,漫无目的地游荡。
夏天的烈日在头顶上方灼烧,她感到体内的水分在被蒸干,不知走了多久,抬起头来,眼前出现一片波光粼粼的水面。
她走过去,掬起一捧水,喉间焦渴,她却忘记张口去喝水。那片宽阔的水面倒映着绿树成荫,像真实的场景,云层坠入水中,定格在另一片天空。
最后,她呆滞地低下头去,看见了平静水面中的自己。
她离水里的那片天空越来越近,而人间的蓝天支离破碎,变成虚无的幻影。
水中的绿树却依旧连成一片,宽广浩荡,排列到世界的另一边。
“他们都说你是自己跳下去的。”温迎说,“是真的吗?”
“记不清了,那时候我已经很恍惚。”
温迎看向女子的面容,湿透的黑发垂在她身上,夜风吹拂,她像没有知觉,感受不到冷。
但那张脸还是苍白的,像陷入某种情绪,无法抽离,血色尽失。
“在你落入水中的同时,那个世界的通道就已经向你开启,没有人知道你做了什么,或许抛掉过去,你可以重新开始。”温迎再度开口。
“不!”女子突然抬高了音量,“水里也同样不是归属!当我回到那里,才发现我也早已被人当成痛苦不堪的过去……被抛弃。”
温迎目光平和,没有出声附和,也没有打断,等待她继续说下去。
“你能想象吗?那个世界和你眼前的一切并没有什么不同,社会先进,秩序安宁,甚至在我最初到达那里时,还有专门的人引导登记……”
“它像镜子的另一面,你拥有手臂,镜子那边的人同样拥有,只不过当你举起左手,镜子里的人伸出的是右手,你抬头看向天空,而他们看见的是海洋。”
“你用双脚行走,他们用的是尾鳍,你爱的珍珠和宝石在那里一文不值,因为他们掉下的眼泪就是珍珠。”
“也许这些东西本来就不能用金钱衡量。”温迎笑了一下,“所以,你在那里遇见你曾经的家人了吗?你口中的那位,因为失望而离开的母亲。”
女子略微颔首,将视线转向梁牧栖。
后者仍垂着眼帘,看不清神色,自从说完那句话之后,他就一言不发,明明是关乎自己性命和人生的话题,他却显得兴致寥寥,从头到尾不参与一句讨论。
她又面向温迎,温迎看上去似乎也并不介意他是否开口说话,尽管她们所说的一切都与温迎无关。
梁牧栖才是最直接的当事人,也是她一眼认出的同类。
可他看上去对自己的身份全无好奇,不仅不好奇,甚至在她拉住他讲述那些有关世界那端隐秘种族时,梁牧栖平静的目光里,似乎带着一层不易察觉的憎恶。
“抱歉,我还有别的事情要做。”他像是赶时间,频频看向逐渐西斜的日光,毫无留恋地讲,“我和你不同,有人在等我。”
“我的母亲洗掉了那段记忆,组建了新的家庭,也许对她来说去往陆地是她人生是污点,而延续了那个男人的基因的我也是。”回过神来,女子说道。
她已然料到温迎接下来要去做的是多么可笑的举动,于是好心地提建议:“所以,你最好也不要指望梁牧栖的家人会认下他,这种期待才是不幸的根源。”
“多谢你的提醒,有了这份攻略,想必我们这趟旅程会更加顺利。”温迎说,“现在我们来谈一谈,你面对所谓‘同族’时心路历程的转变,是什么让你从一开始的渴望被认同,变成现在这副样子。”
“我这副样子?”女子扯了扯唇角,露出一个微笑,“什么样子?我帮他看清现实,不是很好吗。”
“别说的这么冠冕堂皇,你并不是想帮别人看清现实,你只不过是不想独自一人痛苦。”温迎说道。
女子的嘴角僵住,森然的目光盯着她看。
温迎予以回视:“解决问题实在太难,可是如果什么都不做,也同样有点不甘心。所以,如果能够有人同样痛苦就好了,那人最好比你还要痛,才能让你的不幸被比下去,让你看上去也没那么悲惨——这,才是你想要的认同和陪伴。”
沉默。无言的对峙而立。
系统动了动躯体,向温迎示意时间,温迎拿起手机看了一眼,凌晨三点,她其实已经没有多少耐心拿来等待和拖延。
她和梁牧栖之间发生过什么,温迎心中的猜想早已有了大致的轮廓——在水中无法继续待下去,在陆地也被抹去姓名的异类,见到了另一位还在现实中沉浮的人。
她在医院偶然窥见,知道梁牧栖的母亲即将去世,他与陆地的连接就要断开,却不明白为什么有人在面对未卜的前路时,还能够平静自若地对造成这一切的罪魁祸首说,“从来没有恨过”。
同样是被抛弃的人,她被留在终日酗酒的父亲身边,日复一日接受责骂。
而梁牧栖的母亲看起来也没那么负责任,病魔缠身,在很早以前就成为梁牧栖的拖累。
她需要打工挣钱,梁牧栖也要赚取医药费,可是凭什么,她狼狈不堪,但他在身陷囹圄的时候还能保持着正常。
不仅是正常,甚至会发光。
蝉联的第一名让他成为即使旷课,老师也从不忍心责备的招牌好学生;长相优越,那些或明或暗的目光投在他身上,他和那么多有关青春的心事擦肩而过。
没有人不知道梁牧栖,没有人不崇拜梁牧栖,没有人不喜欢梁牧栖,没有人不相信梁牧栖会度过幸福顺遂的一生。
顺遂,这样的词语太过刺眼了。
她无法不承认,自己曾被那样的光芒刺痛过。
“我知道,即便没有你来推动,这一切也会发生。”温迎开口打破沉默,“但这是别人的人生,你不应该插手,你欠梁牧栖一个道歉。”
“你以为你就没有在擅自插手他的人生吗?”听见这话,女子抬起头,忽地冷笑,“其实他的顺遂——我已经无所谓,现在,我最讨厌的是突然出现在他身边的你,你才是真正高高在上,刺伤我的那个人!”
“……我又怎么了?”
这句话倒是有些猝不及防,把温迎原本想好的措辞卡住,一时间有点迷茫,指着自己,“我好像没有惹到你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