温迎想要开口,像烂熟于心的每个故事情节那样,拍拍他的脊背说出一句“你还有我”,但是事到如今,她突然觉得这句话好单薄。
她转过脸去,肩上仍旧传来沉重的呼吸,黑暗中无法察觉到身旁人的表情。
她不知道要拿出怎样的措辞来安慰梁牧栖,才能恰到好处地将那份有关“失去”的伤痕完全填补。在失去亲人的重量前,所有的话语都显得脆弱,所有的承诺都缥缈而单薄。
但他此刻仍紧紧拥抱着她,即便是单薄的承诺,也好过全然不说。
温迎抬起手来,用相同的力度也将他环抱住:“我会陪在你身边,一直。”
她在他脊背上轻轻碰了碰,弯起眼角来笑了,却有什么滑出了眼眶,“别再让我找不到你,梁牧栖。”
他们之间的第一个拥抱,花费掉最悲伤时间里的一刻钟零三秒。
梁牧栖松开手后,温迎觉得自己的衣服也和他一样,完全湿透,却因为一直紧密相贴,带上了丝丝缕缕的体温。
“抱歉。”他看向她肩上衣料的褶皱,声音和表情恢复如常,变得平静,“让你看到……我这副样子。”
温迎摇了摇头,其实她刚刚也哭了,眼泪都擦在梁牧栖胸前的t恤上,因此没有被他察觉到太过狼狈的模样。
不过眼眶应该还是有些发红的,因为梁牧栖伸出手在那里蹭了蹭。
“去洗个澡吧。”他说。
温迎点头,转身就要往对门走,手搭在门把上,又转了回来,“你的手机……哪儿去了?”
她原本想说,“我给你发了很多消息”,想了想又觉得已经不再重要,于是只是看向他,等着回答。
“落在殡仪馆了。”梁牧栖说道。
原来是这样,温迎点了点头:“好吧。”手背过去,慢慢转动门把手。
梁牧栖看着她,身后的门打开了,他突然再次开口:“昨天太忙,你发的消息……我看到了,但是没有回复。”
“嗯……没关系。”温迎说,“本来也不是什么很重要的事情,闲着无聊时的碎碎念,一些有的没的。”
梁牧栖也嗯了声,沉默了几秒钟,低声继续道,“因为我……不想等到以后回忆起这天的时候,连你也是灰色的。”
温迎微微怔愣。
停顿在门前,她有些想问,不想让她也被痛苦的记忆染成灰色,为什么?
对于梁牧栖来说,温迎本应该是什么样的颜色,或许,是特别的么?
但她无法开口,把疑问完整地吐出。
他们刚刚才经历过一场混着雨水和泪的拥抱,那份重量还压在心上,温迎没有办法跨过这一切,坦然地去追问另一个问题的答案。
“你准备什么时候回去?”门打开,她说。
“换身衣服。”梁牧栖说,“原本打算回家拿了东西就走,不过……”像是想到淋雨时滑稽的场景,他扯了扯嘴角,有些无可奈何似的,“已经不差这一会儿了。”
“等我。”温迎看了看他,“我和你一起。”
抛下那句话,不等梁牧栖回答,温迎动作迅速地开门,拖鞋也顾不上换了。
洗澡恐怕已经来不及,时间仓促,洁癖也只能甘拜下风。她到卧室换掉衣服,从橱柜里翻找出面包和牛奶,拿一个袋子装起,重新回到对面的房子。
那扇门还保持着半开的状态,她走进去,在玄关处等了半分钟,梁牧栖找到原本要拿的东西,重新换了套衣服。
“吃点东西。”温迎把手中的袋子给他,另一只手拿出手机,翻找班主任的号码。
梁牧栖站在她身旁,目光有些欲言又止,但最终,他什么也没有说,把吸管插好拿在手里,安静地看她拨通电话。
或许是因为温迎这通电话打得太早,显得突发恶疾的理由很有说服力,班主任叮嘱她多注意身体,批准了假期。
放下手机,梁牧栖将拆好的牛奶递到她手里,两个人准备下楼,锁好门后,楼上的爷爷也慢慢走下来。
爷爷这回没有提鸟笼,站在台阶上,和梁牧栖说起话来,他像是已经知道发生了什么,温迎望向窗外,天空依旧灰蒙蒙。
看了眼天气预报,她担心今天也会下雨,于是从梁牧栖手里拿过钥匙,回去取雨伞。
打开门,那把湿淋淋的雨伞仍躺在地面上,像是也流过很多泪水。
温迎弯下腰,视线里有什么东西一闪而过,她伸手捡起,发现是一颗小小的珍珠,看样子像是从衣服上掉下来的装饰品。
温迎回忆了一遍,自己的衣服上并没有什么装饰品,梁牧栖的衣服……她擦眼泪的时候也没有感觉到。
可能是走路时不小心黏在鞋子上的,她握着伞柄,把那粒小珠子随手摆在了一旁的立柜上。
回到楼梯间,说话的两个人已经止住了声音,爷爷正在拍梁牧栖的肩膀,温迎走过去,也被轻轻拍了拍。
他们下楼,路面仍旧积水,这条路昨晚也一起走过,今日的心境却大不相同,虽然氛围依旧笼罩着沉闷,但至少没有头脑空白的感觉,找到梁牧栖以后,温迎的心脏终于得以落回到实处。
跟着梁牧栖上车,听他报上殡仪馆地址,温迎不记得自己有多久没有去过那样的地方,她常穿的衣服大多浅色,身上这件衣服是好不容易才翻找出来的。
因为被放置在角落,保持叠成方形的状态,展开后有几条挥之不去的深深褶皱。
温迎想到被她换下的那件衣服,肩膀处也有轻微的褶皱,他们并没有拥抱很久,因此那些褶皱不如身上的这件深刻。
她不感到遗憾,短暂的时间里,她已经向梁牧栖给予了所能够给予的安慰。拥抱无声,但她还有承诺。
温迎希望承诺的褶皱,也很深刻地留在梁牧栖记忆中。
以抵抗那些令他袒露脆弱,淋过雨水的,遍布灰蒙蒙雨季的十八岁夏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