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虔诚者万福号”破开灰红色的水面,在那些船只之间穿梭向前。白色礁墙在伊兰的视野中从低矮逐渐高耸,上方的黑铁弩机像匍匐的蝙蝠般一排排架在那儿,与多年前并无二致。越是靠近港口,那种炽热带来的压迫感就越是强烈。船员们似乎对此毫无所觉。但那些魔物们却不一样。
离海港越近,属于魔物的船反而越少。它们的目光一半贪婪,一半恐惧。贪婪是对于那座城,恐惧也是。
魔声渐退,人声渐沸。四桅的帆船很快驶入蜜菇湾,在码头靠岸。当船只落入天映火山阴影的刹那,伊兰感觉整个世界似乎都变红了。那属于火焰和鲜血的颜色一瞬间让他再度感到有些眩晕。
但码头上的热闹又让他怀疑这眩晕是否真的源于头顶那摇摇欲坠的熔岩。繁荣的诗尼萨眼下依然繁荣,码头挤满了各式各样的船,深窄的水道像树叶的叶脉一样顺着港口向城市深处延伸。挑工,水手,商贩在这里讨价还价,装卸货物,在运河出口处更换更小更轻便的船只,把货物运往城市中去。
形形色色的衣饰,形形色色的人。一切看上去都那么忙碌又平常。但伊兰说不上为什么,总觉得似乎有哪里和从前不太一样了。也许是因为人群里女人太少的缘故。从前也是如此么?伊兰不记得了。他上一次并不是从海上来的。也许码头上的活儿向来大都是男人在做,他这样告诉自己。
船上所有人明显都松了口气,脸上满是劫后余生的喜悦。许多船员迫不及待地下了船,大副和二副据说是要去向雇主汇报,其余的人则明显各有安排。伊兰看见有人正和码头上的散酒贩子为了几瓶茴香酒讨价还价,还有人塞了几个钱币给跑腿的少年,大概是拜托对方去向家人报信。而更多的人走到了码头一侧的圣灵赐福雕像下,在那里点燃蜡烛,以此感谢神让自己平安归来。水波一样的烛烟不断上升,消失在天空之中。
“我们要到船坞去,下次出航前得把桅杆修好。”塔甘挽着索具走了过来,他是为数不多仍然留在船上的人:“你们只能在这里下船了。”
伊兰看着他,隐约意识到了什么:“你不下船么?”
“船就是我的家。”塔甘有些漠然地望了一眼诗尼萨,转身走了。
维赫图担忧的目光在伊兰脸上停驻了片刻,转头望向布满船只的海港:“这里也有属于黑暗之子的船,我们可以去往其他地方……”他的声音里有一丝不易察觉的恳求:“到微光生境去怎么样?据说那里也有不熄之火……或者到寂静峡湾去,那也是一处黑暗之子们的沉睡之地……这个世界是无限的,你可以去任何地方……”
“不。”伊兰有些恍惚地望向那城市:“我们下船吧。”
维赫图的话音戛然而止。
伊兰回头,努力让自己不要回避维赫图失望的目光:“我只是……想要一个答案。”
“我说过我会陪着你,去你想去的任何地方。”维赫图忽然笑了,声音轻柔:“我从不背弃承诺。”
愧意搅动着伊兰的心。他知道维赫图在说什么。但他仍然露出了甜蜜诱惑的微笑:“我知道。走吧,希望我当年吃过的那家柠檬蛋糕店还在。”
一踏上地面,天火带来的热浪便有如实质般扑面而来。伊兰在强烈的不适感中闭了闭眼睛,连维赫图都皱起了眉头。尽管如此,伊兰仍然强自打起精神,凭着记忆,带维赫图顺着运河走进了城市。
诗尼萨冷眼一看,和伊兰记忆中的模样相差不大。这是个极为富庶的南方大城,是南境绿湾地的中心,以其古老与奢华闻名整个大陆。在尤玛拉特帝国存在之前,它曾是某个旧王朝的都城。海运带来了财富,这里的人也很为自己的城市骄傲。
越往深处去,炎热越是难以忍受。幸而他们很快离开运河,走上了那些长长的阶梯和拱顶之上的窄路。高墙之下浓重的阴影总算是带来了一些清凉。
伊兰靠在墙壁上,视线越过头顶的高塔与飞渡的窄桥,看向天空。在这里,世界如此狭窄,几乎让人无法呼吸。这种狭窄并非全然源于石阶两侧那高度惊人的山墙,更因为流动的岩浆是那么近,抬头仿佛就能感到烟尘落在脸上。
这样的力量,会不会也是一团不熄之火?他想起在桥港时无意间听到的话。正因为它太过炽烈,所以那些黑暗之子才不敢靠近这里,只能怀着贪婪又恐惧的心停留在海港外面。但当伊兰凝神感受,又觉得无法确定了——他从那烈焰中探知的只有陌生与可怖。
维赫图显然听到了他的心声:“那可不是什么不熄之火。”苍蓝色的眼睛注视着天空,被光亮映得有些泛红:“那只是一团坠落之火,不知道是被哪一颗星辰路过时点燃的……它在这片海岸形成前就存在了,据说最初没有这样庞大。后来被黑潮吞噬的黑暗之子们的残火凝聚于此,让它成了如今的模样。高位的黑暗之子们把它称作“熔浆胎海”。炎尘,火之精和莎拉曼德都是于此降生的,据说卢恩塔瓦曾在重伤时躲避在其中以获得疗愈。眼下已经能看见胎核的存在了……这片胎海未来一定还会诞育某个特殊的黑暗之子,而在那之前与之后,恐怕它会这样一直燃烧下去……”说着哂笑一声:“只要黑潮永不止息,熄灭源源不断,它就会一直存在。某种意义上来说,它也确实算是一团不熄之火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