天彻底亮了起来。初冬几缕凛风刹过,拂得人没来由地寒毛直立。这般肃杀天气,又是在这一向丰饶富庶的长安城,除了那些辛劳之人,谁不想在屋里围炉烹酒,又有谁愿意这大清早的在冷风里奔忙!
除非有顶稀奇的乐子可看。例如开关查验多年前那个名噪一时的名妓的遗骸。一众乡民集聚长街上,半空里一片黑云沉沉地压垂,片时过后兴许会有雨雪,可却按不灭他们兴奋躁动的心,被京兆府官兵看守着不能擅动,可人人都迫不及待地往城郊方向张望。
一行六七人,默然无声地走在城郊密林小路上。山间雾重,路面被前夜露水浸透,走着泥泞湿滑。沈灵均出了口气,抱了抱肩膀,回头去看走在最后面的苏兆晚。
苏兆晚面色苍白,与他对望一眼,没什么表情。
沈灵均脚步停了一停,走到他身边捏了捏人单薄的肩,柔声:“冷不冷?”
苏兆晚摇头。
沈灵均叹了口气:“早便跟你说在大理寺等我,你偏不听。那可是开棺,你素来胆小,看到惊着了怎么办!”
苏兆晚看着他,短短道:“你别管。”
他秀美清润的眼中微微泛红,眼底隐隐浮动着不安。沈灵均拗不过,索性也不与他争辩,转向冷兴道:“待会到了那里,你领着他站远些。”
冷兴尚未搭话,柳呈便哼笑道:“他不想来也不成,此事与他有关,若是留他在城中,万一和他的同伙里应外合,跑了可怎么办!”
他这话就差没指着大理寺的鼻子骂了。沈灵均瞥了他一眼,不答话。
柳呈看了眼他握着苏兆晚腕子的手,微不可见地扯了扯嘴角,轻蔑道:“沈大人也无需再消磨工夫,早些验完,你我也好交差。若当真宁月之死与苏公子无关,他也不是传闻中的祸害妖物,那自然有的你们去厮磨;若是他难逃干系,只怕事情就不再是你我所能担待的了。”
这柳呈在朝中威望甚高,沈灵均虽是少年英杰,到底年轻资历浅,齐老太师说过,官场之上多忍让三分,不值得为了逞几句口舌之快开罪于人。他绷紧了面色一语不发。
倘若苏兆晚要知道,当年苏茗行刺未成,被判了斩刑,便是这个柳呈断的案,只怕当即便会一剂毒龙散要了他性命。
记得那天晨边,也是这般冷肃的光景。街头巷尾围满了人,摩肩接踵地挤挨着,将个法场团团围住,眼中的兴奋难以掩饰。
毕竟这么多年,还从未见过在菜市口临街处决个如花似玉的花魁。楼兰,一个兰绫坊里的琴女,费尽心思得了陛下青眼被收入宫里,虽只是个末流女官,若是稳步升阶总有出头之日,何苦忽然行刺?这女子到底什么来头,又有何目的?是天降的妖姬还是异域派来的奸细?
一时间议论纷纷猜疑不断,各种传闻应运而起。一名少女鲜活的性命,却被他们品嚼得津津有味。
沈灵均想起当日苏茗问斩的景况,狠狠打了个寒噤,依旧心有戚戚。
他心绪如风,飘散在乱坟岗清晨冰凉的空气里,却听前面柳呈道了声:“怎么走到这儿来了?”
沈灵均一抬头,他们一行人已然站在了一处土地庙前。
乡民惧怕鬼神,更是忌讳乱坟岗这种地方,是以大都会在附近设庙宇佛寺,镇一镇阴气。只不过此地荒芜,又鬼气森森,久而久之便连来供奉烧香的都少了。无有香火,也没人修缮,这处土地庙便渐渐破败了下来,牌匾的榫卯腐坏了,歪了半边,蛛网灰尘厚厚地结在房梁门户上,青苔像毯子似的爬满墙。
看了片时,沈灵均微闭了闭眼,“不错,就是这里。”
他看了一眼柳呈,余光却有些心虚地飘向苏兆晚:“楼兰姑娘生前坎坷,她故去之后……我不忍看她曝尸荒野,是以收殓葬入此庙后园,祈盼她有神明庇佑,也算是尽点友人哀思。
“难怪把这地方设成乱葬岗,看着就挺晦气。”土地庙外不远处便是一片荒地,隐约可见森森枯骨。京兆府跟来的官兵缩了缩脖子,小声嘀咕。
柳呈冷笑,斥道:“这种话旁人说也就罢了,你一个朝廷官员说出这等神神鬼鬼之语,白白招人笑话。”
他话锋锐利,也不知指向的是谁。
“你们说的那女子……死,死了?”苏兆晚忽然牵住了沈灵均的衣袖,声音微颤。沈灵均望着他,眼中沉沉的尽是不忍,抿嘴不语。
柳呈冷笑:“都死了好几年了。说起来当初本官可是看着她人头落地,和宁月的死状半分不像。沈大人为了维护你,可是什么瞎话都敢往外说。”
苏兆晚只觉头脑轰地一下,天旋地转,急急地吸了两口气,不管不顾地往里冲,沈灵均当即拽住了他:“阿晚!”
“放手,你干什么!”苏兆晚力气一时变得奇大,狠狠地甩着胳膊,“沈灵均,你别拦着我。”
“等等,你先别进去……”他将人拽回来,死死抱在怀里:“阿晚,验尸没什么好看的,算我求你了,就在外头等着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