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行车马抵达襄阳城,众人下榻于城内僻静街道的客栈,各自歇息休整片刻,相约酉正时分一同院内雅间用晚膳。
这段时间以来,太吾戈临一直心安理得地将长孙玄客当作专属坐骑用,无论是浴盆到床上、还是车厢到房门,索性脚一丁点不沾地。
便宜相公体格健硕,稳当不说,怀抱还格外宽敞。做女子打扮的青年温顺依偎于男人前胸,任他抱进了客栈上房内,后边跟着坚持要为夫人仔细看诊的大夫、要为夫人备衣梳头的书童。
南宫清从自己房中出来,迎面便碰上了斜对面推门而出、正欲向长孙夫妇房门行去的月白色身影。
她目光闪烁几下,还是上前叫住了梅方旭。
“师兄。”少女清丽嗓音回荡着走廊中,话语恳切,言辞铿锵。
“清儿曾闻掌门真人劝诫,修道之人切忌耽于尘欲、丧失本心,轻则有碍修行进境,重则运转内功时经脉阻塞、内息逆流。”
梅方旭停下脚步,看她一眼,淡淡道:“你能有此番觉悟,甚好。南宫师尊入世颇深,使近年来大元山风气愈下,小清师妹若求在道法上有所突破,的确须得收束杂念。”
南宫清望着他俊美侧颜,一时半会儿竟无语凝噎。
她这番旁敲侧击明明是想提醒师兄,莫要叫长孙夫人那枝出墙红杏坏了道心,却硬让梅方旭曲解成她醒悟了自身不足。
什么叫师尊入世太深?带坏大元山风气?师兄果真是沾染了邪性,如此目无尊长的话也说得出口了……
梅方旭朝她匆匆一点头,扔下一句:“我去助阿临稳定内息,师妹,回见。”
便麻利拂袖走远了。
南宫清独自立在原地,心思缓缓沉静下来。
自己同那长孙夫人姐妹相称了这么些日子,未曾想到她竟然……竟然与当年的长孙玄沐如出一辙,也是个未觉醒的相枢化身,是个迟早要引来灭顶灾祸的大凶之人。
南宫清秀眉紧皱,再也压抑不住面上的忧惧之色。
相枢化身觉醒之前,看起来仅仅是身子虚弱、经脉不畅的普通人,放眼偌大的中原武林,也只有父亲身上那件至宝能准确鉴别。
师兄怕是也毫不知情,还被那妖女迷住了心神,整日与她……与她厮混。
她咬紧了牙关——而残存的记载中,相枢化身觉醒前只有极短的征兆,必须尽快将消息传回大元山,否则连师兄也有危险……
这家襄阳城的酒家,比一行人一路上打尖的饭馆讲究许多,按主次布置了桌席。
南宫清一进门便愣了刹那,她定睛一看,只见正对雅间门帘的主位上坐着的竟然是挺着大肚子的长孙夫人,而长孙玄客则坐在她右侧,梅方旭作为贵客坐于左侧,大夫和书童二人坐在末席。
哪里有妻妾坐在主位,却让身份尊崇的家主屈居陪位的道理?当真是礼坏乐崩,成何体统?
她竭力忍耐心中愤懑,不动声色坐到了师兄身旁。
往日里也曾与这几人一同用膳,每每瞧见长孙玄客对妻子无微不至的照顾,南宫清都只当二人恩爱无间,暗自艳羡便罢了——只要与夫人饮食起居有关,长孙玄客都亲力亲为,不仅大半桌子的菜都照着夫人嗜甜的口味点,更是次次亲手为她布菜斟茶。
然而这会儿,却全然不再是相同心境。
南宫清望着那位身材丰腴的白发美人,望着她微启檀口等丈夫举箸喂食的娇态,又将身旁的师兄不自觉飘向主位的视线看在眼中。
自己和师兄同门习武修道许多年,朝夕与共,说是青梅竹马也不为过,却从未在整天板着脸的师兄眼里看到过一丝情愫。
从没料想到,能见到师兄露出那日赠花予人时,那般缠绵专注的眼神……
明明自己也姿容出众,又能文会武,更毋论家世显赫身份清白,究竟哪一点比不上那个出身低微、孱弱多病、还水性杨花的害人精?
心上人对自己置之不理,却独独满心牵挂着另一人,还是个这样令她不齿的淫娃荡妇,南宫清只觉得心下酸苦至极。
师兄这样的君子人物,怎会与她狼狈为奸?多半只是一时被这个妖女勾引男人的手段迷昏了头。只要“阿霖姐姐”就此消失,师兄定能悬崖勒马,重回正道。
她一口狠狠咬碎了嘴里的莲藕,仿佛正在生啖死敌的血肉,已然暗自下定了决心。
“长孙哥哥,小妹收到家父传书,明日便要与你们分别,北上前往大元山回复师命了。”南宫清朝长孙玄客拱手,强挤出笑意举起杯盏,“这段日子给各位添了不少麻烦,小妹以茶代酒,敬长孙哥哥一杯。”
太吾戈临瞥向梅方旭,见他听闻此言后整个人都忽然松弛下来的神态,暗自乐得不行。
他也顺手举起茶盏,笑吟吟与南宫清隔空致意,然而茶水还未入喉,就听见南宫清忽然发作,将茶盏往桌面上一摔,怒目望向自己,语带愤愤叱责道——
“阿霖姐姐,小妹敬茶敬的是长孙哥哥,他于内贵为长孙家主,于外更是当今江湖第一神匠,你——怎么这般越矩!不顾你家夫君的面子、堂而皇之坐在主位也就罢了,竟然还抢在长孙哥哥前头受这一礼?”
太吾戈临一口茶直接呛进了气管——都说这、这人间恩爱夫妻同心同德,然而他身为长孙玄客之妻,却一盏茶也受不得?
徐萧茂脸色阴沉,虽然明白自己明面上只是个书童的身份,心中愤慨却实在难以抑止。他强忍着气愤低声提醒南宫清:“朔清道长,且不论夫人这一路上对你照顾有加,教你弈棋、陪你赶集,方才还受了惊吓,腿上还带着伤,你对夫人却这般无礼……实在令人寒心!”
太吾戈临默默抚摸着缠在大腿上的纱布,心道这伤恐怕已经好全了……顾修远弄的这些清创敷料,都只是作南宫清和下人面前的掩饰罢了。
白发美人咳嗽几声,正在为这番刁难感到惊异,又见那年轻道姑柳眉倒竖,竟然直接站起身来以手拍桌,瞪了徐萧茂一眼,叱道:“没大没小,哪有你这个下人说话的份!”
紧接着便滔滔不绝接着讲了下去,话中诘难之意越来越重。
“恕小妹直言,阿霖姐姐待人处事这般粗鄙,欠缺妻房贤德,也难怪长孙哥哥操办婚礼时不宴宾客,以至江湖上从未听闻过长孙家娶妻一事——”
长孙玄客听得眉头渐渐皱起,然而他还未作出反应,梅方旭便已经突地站起身来,一声冷喝打断了南宫清,径直走向雅间门口拉开门帘。
白衣道人面色比平日里更冷一些,目光如同一柄霜刃刺向南宫清。
“师妹,几年未见,未曾想你竟变成这番模样。我在长孙神匠和夫人面前丢不起这个人,你现在便走罢!”
南宫清紧抿的唇角抽搐几下,眼眶也稍稍红了起来,仍然言之凿凿辩道:“师兄怎能如此颠倒黑白?明明是她目无尊长、藐视纲常!她还敢自己占据席间主位,身为女子却这般轻狂行事,自然是要受人诟病,又不是我一面之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