祸枢五百一十六年，冬。
今年冬天的寿春城注定格外热闹。不为别的，只因淮南地界的土朝廷——界青门，将于冬至时节，在寿春城翰苑举行较艺大会，邀请了中原各路能人异士前来相聚共研。
常宁驿，位于寿春城西郊几十里外，坐落在寿春城连通襄阳、洛阳的必经大道上，而武当派、少林派这两个江湖大派，便分别位于襄阳城与洛阳城地界。
武当派道士除了精研道法，还研习周易衍星之术；少林寺弟子则以禅入武，同时寺内弈棋之风盛行。
界青门武功以术数星演、弈棋方略之道为基础，当世闻名的占星大家、棋圣、棋王，皆为界青门中地位尊崇的七宿鬼众。此番于寿春主办较艺大会，两派人士皆是欣然应邀而来，因而时常得以在常宁驿街道上，瞧见行色匆匆的道人僧侣。
驿站外边人声鼎沸，往来皆是要赶去寿春城置办年货的行人，还有几个身着道袍僧衣的出家人混在人群中。
马路边摊贩吆喝声此起彼伏，炉边蒸腾起阵阵缭绕白雾。新鲜出炉的一笼笼肉包子香气散了老远，飘到了街角一对小乞丐身边。
“临哥哥，你说……要是咱们去找那些和尚道士……唔，小猫听说出家人都心善，救苦救难，说不定他们会、会施舍咱们几个热包子呢？”
说话的是个蹲在屋檐下的十二三岁的总角少年，他穿着一袭略有些单薄的褐布衣裳，肤色比身边的哥哥深了不少，一头短短的银白头发似乎许久没有梳理过，乱糟糟地似个鸟窝一般顶在头上。
徐小猫说完，肚子“咕噜”响了起来，眼巴巴看向哥哥，细瘦手指扯了扯哥哥褴褛开边的衣袖。
被他称作“临哥哥”少年一头半长的白发，用根脏兮兮的破布条束在脑后。他穿着一身兽皮粗布缝制的猎装，好几处针脚已经开裂。
少年头上戴了个比他肩膀还宽的破斗笠，遮住了大半张脸，只露出个尖尖的莹白下巴。背着个花色碎布缀成的布口袋，也抱着膝盖蹲在墙角。
少年脚上的粗布鞋子已经破了个大洞，整个人都在这小雪时节的寒风中打着颤。
兄弟二人面前摆了个豁口的破陶碗，碗底零星散落了二三铜钱。
太吾戈临转头看向徐小猫面黄肌瘦的稚气小脸，低低回道：“嗯，小猫说得是。”
许是行乞为生，食不饱腹的缘故，他起身时有些吃力。少年看着身量清瘦，倒是高挑挺拔，颇有几分寻常小乞丐身上见不到的风姿。
太吾戈临压了压斗笠，朝嘱咐徐小猫嘱咐：“我一人去就行了。小猫，你回鸡毛房后头的小树林里，将哥哥藏的锅碗被褥收起来，再回此处找哥哥。哥哥若是……能讨够去寿春城的盘缠，咱们就今日出发。”
徐小猫灰蓝眸子一亮，连忙点头称是，他收起破碗和铜钱，一溜小跑，往常宁驿收留避寒乞丐的鸡毛屋去了。
少年透过蓑草帽沿，看着如织人流，心中踌躇了片刻——他们兄弟二人上街乞讨，不过是近一月以来的事情，陌生路人厌弃目光、恶毒话语，仍令他心中刺痛羞惭，远未习以为常。
太吾戈临摸了摸单衣下凹陷的肚皮，脑海中闪过徐小猫愈发消瘦的面容，暗暗咬了咬牙。
梅方旭将马匹拴在了驿站马厩中，来到路边，正要寻一处食肆打个尖、买点茶水，便被一个斗笠遮面的清瘦少年人低声唤住。
“道长！唐突了——打扰道长……”少年人声色清亮，却透着几分难堪与羞窘，他伸出沾泥的指尖，似乎要轻轻扯住道人的衣袖，然而眼见自己脏兮兮的手指就要碰上洁净的雪白衣料，他又突地顿住了动作，讪讪低头，梅方旭只看见他斗笠下露出个尖削的下巴，还有冻得干裂的下唇。
少年下巴几乎要戳上胸口，声如蚊蚋：“道长……能否施舍几个热乎包子，或是、或是些铜板碎银子……”
梅方旭眨了眨眼，定睛一看，见这少年看着单薄得很，身上衣衫也无法御寒，他从腰包里掏出一锭银元，又拿了几颗碎银子，轻轻拉过少年黑乎乎的消瘦手掌，放到他手心。
斗笠底下，太吾戈临瞪大了一双蔚蓝眸子。这道长手指摸上去冰凉刺骨，他却仿佛感到手上传来了一股惊人暖意。
“小居士，你若是无处可去，便拿这银子当作盘缠，去武当山上寻个差事。”梅方旭低头看着少年莹白的尖下巴，淡淡道，“山上道人自会接济小居士，道观里头日子虽然清苦了些，却能吃饱穿暖。”
太吾戈临惊愕不已，心道徐小猫说得果然没错，这些出家人果真心善得很！不仅给了他这么一块沉甸甸的银元，还、还愿意帮他寻个能填饱肚子的营生。
他紧紧皱起眉头，咬了咬唇道：“道长大恩大德，我、我难以为报……只是，只是我和弟弟自幼被人拐卖，方才逃出来不久，而我俩家乡就在淮南，却记不清方向……只能、只能四处流浪，寻找些线索。”
太吾戈临将沉甸甸的银子好好收进了口袋，眼眶有些湿润。
梅方旭见少年膝盖一弯，作势要行个跪拜大礼，连忙伸手牢牢扶住了少年腰身。
这小乞丐，果真是许久没吃过饱饭了，梅方旭心想，他手底下握着的这截腰身，纤细得似乎一阵风就能吹得折断掉。
太吾戈临只觉得箍在他腰上的这双手掌，仿佛是铜浇铁铸一般，令他无法挪动半分。
从未与人有如此亲密接触的少年，眼尾飞上一抹绯红，懵懵懂懂中，被道长大手隔着层粗布料子摸到的那片皮肤，仿佛忽然烧了起来，下腹也涌上一股陌生的热意。
梅方旭丝毫没有察觉到少年的异样，只是松开了那截小细腰，轻拍了拍少年消瘦肩头，皱眉道：“男子汉大丈夫，跪天跪地不跪人。”
“小居士，快去买些吃的吧。”梅方旭朝他微微颔首，转身离开前，又压低了嗓音轻声嘱咐了一句，“财不露白，小居士小心保管。愿小居士寻乡之途，一片坦荡。”
说完，便转身迈步，片刻之后，雪白身影便消失在了人流中。
斗笠底下的一张雌雄莫辨的漂亮脸蛋，飞上了一抹红晕，即使沾了些煤灰污泥，也丝毫掩不住这张面容的清秀俊美。少年用手背擦了擦眼角的泪，小跑着朝道路旁的包子铺跑了过去。
武当山的道长……都是这般乐善好施，心怀慈悲么？小时候听义父说起那些江湖任侠，便是这般一人一剑仗义天涯、济世扶贫……
太吾戈临出了会儿神，不由自主遥忆起童年旧事，恍然间，觉得那十几年在深谷中捉蛐蛐、采野果的无忧年岁，似乎已经是上辈子的事了。
他买了五六个热乎乎的鲜肉包子，用油纸仔仔细细裹好，揣进了怀里。
跑回街角时，徐小猫也已经背着个鼓鼓囊囊的大包袱，蹲在原处等着他了。
“小、小猫！”太吾戈临上前一把抱住了又瘦又小的徐小猫，满脸欣喜低头望着小童稚嫩可爱的面容，雀跃道，“咱们终于能去寿春城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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冬至，寿春城翰苑大门外。
这场界青门牵头举办的较艺大会，从冬至伊始，一共七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