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70.
自偏殿出来之后,谢怀音也没有走远,反而是不远处的仁寿宫。
仁寿宫本是为后宫嫔妃修建,奈何这些一直没有妃子敢住进去,原因便是其前身乃是先皇后所居的坤宁宫所修缮而成,当年一场大火将宫殿烧了个干净,后面一直流传着这座宫殿里闹鬼的传说,无人敢住。
谢怀音索性把这里重修成了个一个大佛堂。
宫殿幽深,里面摆放着许多佛像,佛龛,佛塔等,光是各种造型材质不一的佛像就有七十多尊,譬如木雕像、泥塑彩绘的菩萨雕像、十八罗汉寿山石雕像........精品无数,让人屏息肃穆。
堂前净手,左手执香点燃,右手拂袖。
稳定的将香举到眉间,与眉平齐,双眼注视着佛像,此之谓“眼观鼻,鼻观心。”随后诚信的想心中所求之事。
谢怀音跪于蒲团上,身姿挺立,来回三次叩拜。
不急不徐,从容不迫,于氤氲腾起的白色烟雾中收敛神情,恭谨又不乏谦卑,眉间红痣隐约,比那台上供奉的神佛还要悲天悯人。
三叩完毕,他却并未立即起身,反而是轻轻拨动着手腕上的白玉菩提串,闭目静思。
不听,不看,就不会有所怨。
就像是他明知道放季珏进去会是什么样的结果,他仍然是应允了,他对着蓁蓁那双哀求含泪的眼,无法说出拒绝的话,只能加快脚步走出宫殿。
这样他就听不见两人嬉笑的声音,看不见两人打闹的身影。
不听,不看,就不会有所怨。
他一字一句,像是在说服自己,眼帘却缓缓睁开注视着佛像的方向,淡漠又恍惚,这样真的就不会有所怨吗?还是说他只是在逃避?
烟气缭绕中,他好像又看见了十多年前的坤宁宫。
大火包围,红光漫天,那夜所有的宫人都被药倒了,先皇后梳妆半响,一把火烧了整座宫殿。
纱帐缠绕的梳妆台前,葵形铜镜浅浅的映出女人的身影,她肩窄如削,腰细如束,秀美的颈项露出白皙的皮肤,轻扫娥眉,淡施粉黛,纤纤素手一一点过珍贵的珠宝饰品,最后落在了那顶雍容华美的凤凰朝冠上。
执起一盒胭脂,轻点朱唇,淡然抿之,霎时间,世间万物都黯然失色。
女人满意的看着镜中容颜,然后施施然起身,她正红色的凤袍轻轻的摇摆,颜色艳丽的像是无边涌动的血色,“怀音.......怀音?你在哪里,快到母后这里来.........”
“怀音?怀音........”
她柔声轻唤,秀眉颦蹙,似乎在担忧自己的孩子。
可小怀音知道,不能出去,那是个彻头彻尾的疯子,现在的一切都只不过是伪装而已。于是尽管女人的神情十分着急,他却冷着脸默不作声的躲在桌子底下,甚至越发的往里面靠把自己小心藏好。
果然,还不够一炷香的时间,女人就已经不耐烦了。
她的声音尖锐起来,眉眼间肉眼可见的布上了一层烦躁阴郁,“怀音,你在哪儿呢,快到母后身边来!怀音,你又不听话了.........”
女人拎着一盏灯在阴暗的宫殿里转来转去,唇色鲜艳腥红,她面目因为过于急切增添了一丝狰狞的神色,衬得那张美丽的容颜有片刻的扭曲,“怀音!怀音?你在哪里,你快出来啊,你是不是又不听母后的话了.........不听本宫的话,跟你那个父皇一模一样.........”
她满脸憎恨,涂着蔻丹的指甲对着半空中抓来抓去,像是在对着某个不存在的人厮打扭踢,“都怪你!贱蹄子.........迷惑了陛下!贱人!”
“啊!贱人,本宫要杀了你,都怪你,要不是你,陛下也不会这样对我.........”她又哭又笑,“祸水!妖妃,迷惑了陛下.......”
一不小心踩到了地上的酒坛子,她尖叫着摔倒在地上,手上的灯笼滚落到了帷幔下,里面的蜡烛熄灭了一瞬,又蓦地燃了起来,将灯笼纸映得红通通的。
女人发髻乱了,身上的华服也染上了污渍,她却仿佛没有看见似的,跌跌撞撞地爬起来,发抖的双手捂住眼,大滴大滴地泪水溢出眼眶,沿着两侧的脸颊往下流,流进脖子里,流进胸口里,她抬手去擦,却越擦越多,“不是我........明明不是我.........”
“为什么就不信我呢?陛下!”她自言自语道,“本宫确实恨他恨得要死,但那件事根本就不是我做的!”
“明明就不是我,你为什么就不信我呢?十年夫妻,竟然还抵不过一个相处两年的男人?哈哈哈.........陛下啊陛下,你当真是好生无情.........”
“殿外的侍卫是你亲手布置的,里面伺候的宫人也是你精心挑选的,进口的药物,吃食,哪一样不是你亲自检查过的,本宫根本插不进去人手!你自己也知道,他就是自杀的!哈哈哈........是你不相信,你居然冤枉本宫........”
“那个贱蹄子被你弄成那副人不人鬼不鬼的样子,身上沾了那么多人的血,他还有心情活得下去吗?那么多人,全都因为他死了.......哈哈哈,夜间睡觉可有梦到那些人的凄惨哀嚎,他是被你活生生逼死的!”
女人疯言疯语,哭哭啼啼,哀莫大于心死,“本宫乃世家嫡女,百家争求,当初怎么就看上了你这种人啊!”
爱之欲其生,恨之欲其死。
太过极端的爱恨总是容易伤及自我。
“爱欲于人,犹如执炬逆风而行,必有烧手之患.........”女人提着一壶酒摇摇晃晃的走在偌大的宫殿里,酒液流了一地,她恍若未见,自顾自地呢喃着,“烧手之患,哈哈哈,好一个烧手之患..........”
“晚矣,晚矣.........”
她一边笑着,一边眼泪往下流,用力推翻了灯架,上面的十二盏铜雀烛台如高塔一般摇晃着滚落了下来,蜡烛,灯油,纱幔绞缠在一起,火焰最开始是从帷幔的底部燃烧起来的,然后越来越大,越来越大,一直蔓延到了整块帘子。
黑烟滚滚燃起,火势越来越凶猛。
小怀音用袖子捂住口鼻,然后桌子底下钻了出来,冷静的朝着宫门的方向跑,他不想死,因此没有丝毫犹豫的抛弃了尚且在里面的生母,火势越烧越大,屋顶也被滚滚燃烧的火焰吞噬了,顶上的一根终于承受不住断成了两截,“砰!”的掉落下来。
他躲过断梁,口鼻间不可避免地呛如了烟雾,于是弓着身子剧烈的咳嗽着,好不容易缓过来继续往前跑,却看见了让他浑身发冷的一幕——
殿门,窗户,所有的通往外面的地方全都上了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