妈妈去世后,老姨和另外几个表亲按着当地习俗给她搞了几次丧葬仪式。父亲说他每次赶来祭吊时,老姨和老姨夫都会张罗着给他做一桌子菜,让他连吃带拿。
这次也不例外。我们一进院门,正看见老姨夫在杀鸡。老姨拉着我的胳膊抹起眼泪:“我姐真是没福啊,怎么那么早就没了呢。看你这丫头多出息,她要是多活几年多好,也能跟你享享福。”
父亲说要先带我去上坟。老姨说你们现在去也行,回来正好开饭,可以多喝点。
我们出了村,踩着厚厚的积雪走过一大片白茫茫的田野,又穿过一片小树林,来到坟地。他指点着几个坟头告诉我哪个是妈妈,哪个是姑姥,哪个是姑姥爷,哪个是大表舅,哪个是大表哥……
妈妈的坟头上没有我梦中那种枝节粗硬、肆意横生的野草,只有一棵坚挺的小树在寒风中摇曳。叶子掉尽,枝条上挂着雪和冰溜子,显出顽强的生命力。我想起了米兰·昆德拉的书里萨比娜回忆父亲的坟墓那一段:“棺材上覆盖着泥土,泥土上开出花朵,枫树的树根盘绕棺材而生,她想象着父亲的魂魄经由树根和花儿从坟墓之中超脱出来,听她倾诉。”
发现我盯着坟头上的那棵小树发呆,父亲说:“是下葬时移植过来的。活下来了。一直长得挺好。”
“谢谢!这棵小树真是太好了……谢谢!谢谢!太好了!”我哽咽起来,心头发热。我感动,更感激父亲。萨比娜那样的想象,以前我是不会当回事的,可现在我愿意相信:坟头上的树会把亡者的魂灵从地下带到空中,让她彻底自由。妈妈的魂灵已经自由了!她再也不会喘不上来气,再也不会疼痛,再也不会忧伤怨恨。她终于自由了!
这棵小树在寒风中坚强独立,真好!不知这是什么树,但它肯定有强壮的根。妈妈小时候到处漂泊,没有根,长大后把根扎在父亲那儿。这便注定了她后来的悲剧吧?这么说来,父亲的出轨只是个导火索或催化剂,而不是她多年痛苦的根源。
父亲拿出烧纸、元宝、一辆红色的摩托车、一辆红色的宝马和一辆红色的奔驰放在坟前,摆整齐,用土块压紧,低声念叨着:小樱来看你了,你看到了吗?你的宝贝闺女来看你了。
妈妈能看到父亲为她挑选的车吗?红色是她最喜欢的颜色,能让她开心吗?妈妈能看见她的宝贝闺女吗?我多么希望她能。可这是再也不可能的了。她已经不在这里了。她永远地离开了我,去了远方,去了没有痛苦的世界。我一直为失去她而悲伤。可此时,我为她脱离了苦海而欣慰。
她不再有痛苦,不再接收伤害了。沈昕说得对。痛苦没有了,伤害也就停止了。妈妈不再是个受害者。父亲对她的伤害永远停止了。
既然妈妈不再痛苦,那么我也便失去了为她的痛苦而痛苦、为她的痛苦而悔恨自责的根基。那就让父亲对我的伤害也停止吧。让一切都结束。让痛苦结束。让伤害结束。让怨恨结束。
我抬头看看父亲,他苍老的面容体态和哀伤的神情令我心酸不已。
他点燃烧纸。一边咳嗽,一边用树枝熟练地把烧纸往火焰中间拨弄。火花和灰屑随风飘起,在空中轻舞盘旋,有的落下,有的飘远。他的眼泪流下来,我的眼泪也流下来。在我们目光碰到的瞬间,我明白,我不可能再冷眼对他。
我没法再仇视他,也没法再漠视他。他到底是我的父亲。过去是,以后也还是。
妈妈一直走到生命的尽头都没有原谅他。我原以为我也永远不会。在陪伴妈妈的那几个月里,我曾一遍遍地问自己:妈妈走后,父女关系是不是就结束了?
一条河蜿蜒回转,我看不见它前行的道路。在我以为河水无路可走时,它找到了自己的路。
我们又祭拜了妈妈旁边的姑姥。妈妈如愿以偿,终于可以和她大姑相依相伴了。一生的苦难熬完了,她们都不再有忧伤哀愁。
往回走的路上,我和父亲都没说话,只听到脚踩在雪地上咯吱咯吱的声音。来之前我以为祭拜妈妈时我会凄厉哭号悲伤欲绝,就像小时候看到的哭坟女人一样。可结果却不是那样的。一直充塞在我心里的哀伤不但没有爆裂炸开,反而随着火花和灰屑的飘散稀释了许多。
我和妈妈之间三十年的纽带彻底断开了。她去了没有痛苦的世界。我留在这里,继续熬我这一生的苦难。不,我要换个活法。我要好好地活,不是苦熬一生,而是要活出幸福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