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照例去了学校。乔治的办公室亮着灯,这层楼还有三个学生办公室也亮着灯。今天大家都很安静,不像昨天那样在楼道里乱窜。我在机房碰到两个人,一个是早三年入学的美国人麦克,另一个是去年入学的南美洲人,我想不起她的名字了。我们点头打了招呼,谁都没说话。我在学校泡到四点钟,决定回家。我可不想在圣诞节这天一个人走在黑漆漆的街上。
路边的一家便利店灯火通明,传出圣诞歌曲,
we wish you a merry christmas
we wish you a merry christmas
we wish you a merry christmas
and a happy new year
我被欢快的歌声和明亮的灯光吸引,不由地走进店里。没有顾客,勤快的亚裔老板夫妇在忙着整理货架。我挤出笑容跟他们打了招呼。圣诞歌曲一首接一首地播放,往我心里注入丝丝暖意,而这暖意荡开后,留下的是无尽的酸楚。我在店里慢悠悠地转了几圈,最后买了一桶有四种口味的爆米花和一包黑巧克力。
路上的行人极少。快到家时,迎面走过来一位老太太,手上牵了两条小狗,笑呵呵地对我大声说:“圣诞快乐。好大一桶爆米花!我喜欢这个牌子,焦糖口味的好吃,黄油口味的也不错。”
我回笑着说:“圣诞快乐。”
我的眼前恍惚闪过安妮和她的两条卷毛狗。来美国后的头两年圣诞,也是在如此的黄昏时分,空寂的街上隐约飘来圣诞歌声。我两手各牵拉一条卷毛狗,白色黑点的戴安娜已经老得快走不动了,扭啊扭,呼哧呼哧地把我往后拽。黑色的查尔斯活泼淘气,拼命拉着我往前跑。我被它俩拉扯着只能横着走,一直等到它俩都办完大事,用塑料袋捡起热乎乎的粑粑,才能回家。准确地说,回到安妮的那栋空荡荡的三层大房子里。其实那房子不能说是空荡荡。每个房间都塞满了东西,塞了太多太多的东西。她圣诞节总要飞回堪萨斯老家看望老父亲,留下我一个人看家,遛狗、浇园子、喂兔子、鸡、鸟、鱼、毛丝鼠……那房子的怪异臭味,现在想起来还有点想吐。那时候我以为我已经掉到了暗无天日的谷底。拿到b大的录取通知书时我庆幸自己终于逃出了黑洞。但两年多过去,我的痛苦却只增不减。我在深谷中越坠越深。原来这个谷是没有底的。想到无边无际的幽暗深渊,我不寒而栗。我会一直坠落下去吗?
这些年来我一直在挣扎,希冀通过勤奋努力来改善生存条件,希冀通过改善生存条件来脱离苦海。可结果呢?我的生存条件的确在改善,但我依然无法脱离苦海。我踏上了一条不幸的轨道,怎么都下不来。出了龙潭又入虎穴,出了虎穴又进狼窝……不对,这么说好像不对。如果说当年我两手空空孤身飘落异国他乡算是进了虎穴的话,b大肯定不应该算作狼窝。这个我曾经梦想并为之奋斗而得来的生活怎么可以算是狼窝呢?可为什么我过上了梦想的生活后仍然不快乐?
看来改善外部条件并不能解决我的问题。那么,我的问题又是什么?我是怎么走上这条不幸轨道的?要怎样才能挣脱它?
房子里漆黑一团,一个人都没有。他们都有家可回,只有我是一个人,孤零零,再也没有家了。
我直接上楼回到自己的房间,把爆米花桶抱在膝上,打开电视,一只手拿着遥控器机械地换着频道,另一只手不停往嘴里塞着爆米花和巧克力。吃到后来,肚子胀得难受,一阵阵恶心,我不管,还是不住地吃。心里太空了,只想拿什么东西去填,可那是个无底洞,怎么都填不满。
大滴大滴的眼泪掉到爆米花上。
到处是欢乐的笑脸。我的欢乐在哪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