蒂尼思又一次被救护车拉走。
第二天我在厨房碰到一个高大健壮红脸膛圆眼睛的小伙子。我们互报了姓名。他的名字怪怪的,很快便从我脑中溜走了。他说他几个月前从捷克来到美国,三天前受雇来这里陪伴杰弗瑞。另外,蒂尼思没力气走路,他负责把她抱上抱下。我心里好奇他是怎么来的,什么签证,住在哪个房间,怎么找到这份工作的,但我什么都没问,也没好意思再问他的名字。
他好像特别喜欢说话,主动抖出了蒂尼思和杰弗瑞的病情。也许他以为我早已知晓了一切,也许是他的文化或性格使然,也许是他年轻没有社会经验,也许是他初来异乡需要倾诉,也许是他对保护个人隐私没有概念也不敏感,他看似过于迫切地想要与人交流。或者,也许只是想要练练口语?我刚来美国时不也这样嘛,见到一个肯跟我说话的人就赶紧多练几句。他的英语说得磕磕绊绊,又有口音,但我还是听明白了。蒂尼思几年前得了肝癌,现在到了晚期。
“杰弗瑞为什么不上学?”我忍不住提出好奇已久的问题。
“他有autism。”
“什么是autism?”我没听说过这个词。我一直以为他是个智障儿。
他叽里咕噜解释半天,我还是没听明白。我问清楚那个词的拼法,回到房间赶紧查字典,哦,原来是自闭症,就是雨人。不会说话,无法与人交流,生活不能自理。
这家人竟是如此不幸!蒂尼思一直避讳跟我讲这些,应该是出于自尊吧?那种不愿意被人同情的自尊。我完全能理解。换作我是她,也不愿意让别人知道我的不幸遭遇,也不愿意接受别人的同情。
唉,竟然还有人比我更悲惨。都说幸福是跟更不幸的人比出来的。但此时,我并没有感觉到对比后的幸福,只觉得心里郁闷难耐,人世间为什么有这么多悲苦?!
这一次,蒂尼思在医院待了一周才回来。我傍晚回家时,她依旧蜷缩在起居室角落的沙发里,呆呆地望着窗外。她的生命正在飘散。谁都帮不上她。无奈。生活就是如此无奈。除了承受,还能怎样?
我的伤感很快被现实的焦虑所淹没。我意识到我即将面临的局面。蒂尼思去世后,我肯定得搬家。这着实让我犯愁。在这里住惯了,离学校近,生活方便。搬家意味着我又要陷入找房子的麻烦。当初折腾了一个多星期才找到这里。想寻个合适的住处谈何容易?更让我为难揪心的是,等我搬家时她若已经不在了,我的押金跟谁要呢?我忧心忡忡,同时也鄙视自己的冷漠无情和斤斤计较。她即将失去生命,而我却心心念念惦记着我的六百块钱。当初我端着妈妈的片子伤心绝望时,曾经不止一次地在心里暗骂夜班医生的冷漠。一条生命即将逝去,而她却只关心自己的论文。现在想来,我还不是跟她一样?
十二月一日,到了该交房租的日子,我已经寝食难安了好几天。不提此事吧,那是我半个月的工资啊。提的话,又该如何说呢?总不能把话挑明了说我知道你活不长了所以我想在你走前拿回我的钱吧。那会伤害她的。最后我硬着头皮告诉她,我打算月底搬家。
“ok”,她毫无表情。她的淡漠态度出乎我的意料。看似她并不关心房客是否要搬走。也许她知晓她的生命即将走到尽头,对一切都无所谓了?也许她的大脑已经麻木?我犹豫了一下,又鼓足勇气说:“过去两年里我一直是个好房客,从来没有拖欠过房租,没有惹过麻烦,该打扫的地方都打扫得很干净。”
她轻轻点点头,没有说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