想到年轻时对容貌的自信,我自嘲地笑笑,原来一向不把容貌当回事的我也会为色衰而伤感。我把头发吹干,顺手用大夹子把长发挽在脑后。有人开玩笑说世界上有三类人:男人、女人和女博士。既不算男人也不算女人的女博士就是镜子里的这样:不修边幅,打扮随意。我不是男人,但也不是男人们喜欢的那类女人。衣着朴素不加修饰,在我们系里很常见。男生多半穿圆领绵衫,不少是免费的广告衫,有的很旧,有的很破,有的甚至带着破洞和毛边。女生里化妆的有,但是少数。在这样一群人中间我感到舒服自在,没人以衣取人。我不在意别人的穿着打扮,也没人在意我的。
想到下午要去见周密,我的心念动了一下,是不是该把头发换个像样的发式而不是这样随意地搂在脑后?我旋即放下了这个念头。做我自己!我才懒得去讨好男人呢。更何况,对我来说,他既非女人也非男人,我根本就不想把他当成人!刹那间,镜子里的眼睛迸发出愤怒的火焰。我长叹了一口气。我一直在努力地忘掉过去,也一度以为不再记恨他了。可现在看来,都是枉然。我对他的怨恨依然停留在离别时的那一刻,并未因时间的流逝而减弱。这也难怪,那个创伤被我埋在心底,从未得到医治。这些年来我所做的努力就是不断地撒上一层又一层的沙子不让创伤显露出来。这道沙屏是如此不堪一击,在我即将要面对他的前一刻轰然坍塌。
镜子里的这张脸太难看了,我不喜欢。我咧咧嘴想笑一笑,可肌肉好似灌注了哀愁,不管怎么抻拉都是一副苦相。眼睛依然很大,却满是迷茫和悲伤。这还是我吗?怎么几年间我竟然成了这副模样?
都说女为悦己者容,我已经不记得当年有没有为周密“容”过了。
他和我是同年入学的同乡。我在会计系,他在经济系。他的身体和心理发育都比同龄人晚了一大截。刚入学时是个典型的中学生模样,个头不高,身形单薄,戴副黑边眼镜,混在人群里一点儿不起眼。
入学两个月后,一帮同乡约了去香山看红叶。爬上山顶后我们找了个凉亭休息,说说闹闹,大家很快便热络起来。有人拿出烟来,一起哄,男生女生都点了烟凑热闹。受妈妈的教育,我从小就知道女孩子抽烟是很不正经的行为。此时我却产生了逆反的冲动,想做点出格的事。抽个烟么,反正也没什么大不了的。而且大家都玩,总不好表现得太另类吧。我让同学帮忙点了烟,学着他们吐烟圈。嬉闹了一阵子后,一抬眼看见了跟周围格格不入的周密。他没有抽烟,也没有避开旁边抽烟的同学。我盯着他看了一会儿,发现他并没有任何不自在的神情。我的好奇心油然而生。我叼着烟,绕到他身边问:“你的烟呢?”
“我不抽烟。”
“就是玩玩嘛。”
“玩也不要。”
“大家都玩,你这样多不合群。”
“别人抽是别人的事,我以前下过决心不抽烟,就不会碰。”
我就此对他产生了兴趣。我一向喜欢独特的人、独特的事。那之后,我闲着无聊时就去找他下棋打球。他那阵子在没日没夜地钻研棋谱,而我下棋只是图好玩,不爱动脑筋,更不看棋谱。每次要他让我九个子,然后一路赖皮下去,不断悔棋,幸好他从不跟我较真。我打羽毛球的水平很臭,偏巧他想练习用左手打,这样我俩正好半斤八两。
当时我以为我给别人的印象是个外向开朗、爱说爱笑的假小子。我心里明白这些都是表象。真实的我天性害羞。小学老师总夸我乖得像个小猫。高中时我开始有意识地改造形象,目标是举止大大咧咧、敢说敢为、没有女孩子气的假小子。我之所以这么做多多少少是为了掩藏内心的孤僻、羞怯和敏感。结婚后他说我最初留给他的印象是“柔声细气”。我惊讶不已,这跟我打造的假小子形象相差得也太远了。可见我的形象改造有多失败。不过,尽管硬件没有改造好,至少有一点还算成功:我克服了内心的羞怯而敢于大胆地说话和做事。
我很难信任别人,但心里还是渴望朋友的。非常渴望。可能是我的骄狂自大惹人讨厌,也可能是我的兴趣爱好跟别的女生不同,我没有女性朋友。这我倒不在乎,反正和她们也没什么好说的。我觉得和男生更有共同语言。
入学第三周,去晚自习的路上我碰到一个一起上大课的男生。我们俩站在宿舍楼对面的篮球场边上一口气儿聊了两三个钟头,豪言壮语,兴致勃勃。那之后我们又在一起神侃了几次。我很开心,终于有了个可以谈得来的朋友!可好景不长,当收到他厚厚的信要跟我这个贤妻良母比翼双飞携手共创美好未来时,我又惊又气又好笑。惊的是太出人意料了,我从来没往这方面想过;气的是我本来一心想交个朋友,可他却心存不轨;好笑的是,贤妻良母?这不瞎扯么,跟我哪里沾边?我用红笔在那封信的每一页上都写了个大大的“no”,一共八个“no”,把信退了回去,从此不再理他。
我不喜欢被动的感觉,我讨厌被人追求。我喜欢谁,自然会去跟他说。既然我不说,就是我不喜欢,为什么要来烦我?
没过多久,我约一个男生去打排球。打完球往回走的路上,他说他想当我男朋友。真是莫名其妙!不就是打个球么,怎么还打出这个麻烦来了?后来又碰上几次类似的事儿,我越来越郁闷,越来越生气。我算是看透了,只要友谊的小嫩芽刚一冒头,必会被狂风暴雨连根甩到北冰洋里去。想要友谊,做梦去吧。这帮家伙全都这样。没一个好的。为什么就不能好好地做朋友呢?我不再隐忍愤慨,有一次甚至大发脾气,弄得对方一脸委屈:“你不愿意就不愿意呗,不至于反应这么激烈吧?”他们不知道他们是怎样一步一步地毁掉了我对友谊的憧憬,害得我只能做个孤家寡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