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问起妈妈的病。
自从回国照顾妈妈开始,我一直处于极度压抑的状态。绝望和哀伤闷在心里,激来荡去,无处诉说。我哭过很多次,每次都是找个没人的地方,有时是厕所,有时是楼里偏僻的角落,有时是医院外面的树下。我从不在她面前哭,我怕她难受,更怕哭起来控制不住自己。我不想发生母女抱头痛哭的场面,那会摧毁我的心理防线。我必须守住这道防线,坚持到最后。
那几个月我在医院里昼夜守在她身边。她应该看到过我红肿的眼睛,但从不点破。她在我面前也没有掉过泪。她一再告诉我,她活够了,死对于她来说是个解脱,她归心似箭。
我不能跟父亲诉说。我怨恨了他多年。我恨他给妈妈和我带来的伤害和痛苦,怨他害得妈妈一病再病,怨他的出轨扭曲了我的心,给我留下了巨大的心理阴影,以至于我没法像其他心思纯净的年轻人一样正常享受恋爱的快乐。
父亲每天一大早去采购,然后做好饭、肉、菜、汤,大包小包地提到医院来。从家到医院坐公交车要一个多小时,中间转一次车,下车后还要再走二十多分钟。我们一起默默地吃完饭后我去洗刷碗盆,回来时经常发现他坐在椅子上或蜷在床角睡着了。听其他患者说病人应该吃乌龟,他买了几只放在家里养,隔几天炖一只带来给妈妈吃。他以前不敢杀生,连鸡和鱼都不敢杀。我曾多次忍不住想象他是怎样克服心理恐惧哆哆嗦嗦去杀乌龟的。听说病人应该喝胡萝卜汁,他每天买五斤胡萝卜,把汁榨好,灌在瓶子里,叮叮当当地拎过来。听说有个老中医很神,治好过晚期癌症患者,他半夜裹着两件大衣跑去排队,在寒风中熬到早上挂好号,等着我带妈妈过去看病。
那几个月里,我和妈妈都看到了他的辛苦,也知道他很尽心,但仍然极少和他讲话。我早已习惯了忽视他的存在。对他,除了怨恨,只有冷漠。妈妈至死都没有原谅他。
我一向独来独往,没有朋友。当年和周密在一起时,我很开心终于有一个人能让我敞开心扉诉说心事,这份信任让我感觉自己不再孤独。可老天弄人,他最终还是在我心里最脆弱的地方捅了一刀。离婚后,我回到自己孤独的世界里,不再信任任何人。我的痛苦在孤独中像气球一样膨胀,不知道什么时候会炸成碎片。
而此时拿着电话说起妈妈的事来竟是那么自然,就像是对一个一直陪伴在身边的老朋友一般。我絮絮叨叨地讲起那几个月的事,想到什么就说什么,东一句西一句,杂乱无章。
从没想过我会这样。
我太需要一个宣泄口了,否则不知会不会被憋死。我已经忘了在跟谁说。我只要说,一直说,一直说,有人听就好,谁听都无所谓,说什么也无所谓。
“……以前听说人老了病了都很怕死,可妈妈没有。那几个月她特别镇定,对死没有畏惧,对生没有留恋。她一滴泪都没掉过。说她视死如归一点不夸张,她自己说是归心似箭……刚住院时她喘不上来气,太遭罪了,不能躺着,坐着也不行,只能趴在椅子背上捯气,看着让人心疼死了。要不是喘不上来气,她还不肯去看病。消业,消业,真坑人啊。她最后一个月多数时间都在昏睡,不断地发烧,三十八度四,吃什么退烧药都没用,在迷迷糊糊中她不停地哼哼说难受,每次听到她哼哼,我心里……她已经很多年没睡过那么多觉了。你知道她以前失眠多严重。住院的头两个月里,她好像要把以前缺的觉都补回来一样。晚上睡,白天也睡。不睡觉时,表情平静,不像前些年那样愁容满面。我小时候那个亲切的妈妈终于又回来了,可我知道好景不长,我很快就要失去她了。她说有我陪她,她心满意足。最后一个月癌细胞扩散到脑子,也好,神经麻痹了,至少她不会那么疼……每天早饭后我给她拍背,一次拍二十分钟到半个小时。护士长说这样可以帮她往外排出放疗杀死的细胞。我怀疑这样做是不是有用,不过我还是会认真地拍。拍背时我可以抚摸她的身体又不让她看见我的脸。我一边拍一边想,妈妈你要挺住,让我多拍几天吧,多拍几天吧。她后来特别瘦弱,就剩下骨架子了。你肯定想象不出来。以前她多胖啊。我坐在她后面拍背时,总想一把抱住她好好哭一场。都忍住了。拍完背就等着放疗和点滴。经常一点就是一天,有药,也有营养剂,很多种,不知是不是有效,医生让用,就用吧。哪敢得罪医生啊。还要偷偷地送红包,生怕他们有一点不高兴会不尽心。妈妈刚住院那会儿,主治医生把我叫到他的办公室,从抽屉里拿出一个盒子,笑嘻嘻地说这是澳大利亚进口的鲨鱼软骨,对你妈的病情有帮助,稍微贵了点,八千块,但你是从美国回来的,不差这点钱。我心里反感。我不信这些乱七八糟的东西会有效,全都是骗人钱的,但我不敢驳他的面子。我妈还在他手上呢。我硬着头皮接过盒子,答应马上取钱给他。回到病房,看了一遍说明书,上面写着心脏病患者慎用。我的火一下子就冒上来了。那几天因为放疗的影响,妈妈心脏病发作抢救了好几次,刚刚度过危机。我按下火气,找到医生,挤出笑容,把说明书指给他看,问他这个副作用会不会影响我妈。他没说什么,把那个盒子收回到抽屉里去了。我宁可直接给他送钱,也不愿意用对妈妈有害的药。可到最后,真不知道用了多少无效甚至有害的药。无效无所谓,别害人啊。连护士我都时不时地送些小礼物,只希望她们能对妈妈多笑笑,在输液扎针时能细心点,找准血管让妈妈少遭点罪。有的护士,唉,要扎好多下才能找准,一下下地扎得我好心疼……点滴时我得小心盯着,怕输液管里进空气,怕回血,怕点滴速度太快妈妈吃不消,看瓶子快空时得赶快去找护士,她们忙,病人多,顾不过来,有时也不是忙,就是聊起天来,把点滴的病人给忘了。去找护士要掐准时间,太早了叫她们来,她们看瓶子里还有药就会不耐烦,太晚了又有危险。有两次我都急死了,她们正聊得到兴头上,我不敢催,还得陪着笑脸……你知道我以前最瞧不上行贿受贿,可在医院里,我能自然而然心甘情愿点头哈腰地去求他们接受我的礼物和红包。给了主任红包后,他明显不一样了。之前,几天都见不到他一面,之后他每天都会来看妈妈一眼,给她个大笑脸,说几句宽慰话。冲着那个笑脸,红包也值了……以前大家都说我娇气,在医院时才发现原来我也可以一下子适应艰苦环境。晚上睡在简易折叠椅上,放在妈妈床边,在医院门口买的,八十八块钱,看着单薄,其实挺结实的,用了几个月都没坏。夜里睡觉时把椅子背放低,脚前搭个小凳子。白天折起来,不占地方。椅子小,坐在上面不能动,更没法翻身。那几个月,我就出去过一天,去寺庙求佛烧香。你知道我不信佛的,可当时太绝望了,实在想不出还有什么别的办法。我求佛祖保佑,只要让我妈度过这一关,我愿意一辈子吃斋念佛。看来我信佛的动机不纯,佛祖没理我。哦,我还离开过医院一次。大年三十那天我回家洗了个澡,其他时间都在医院里凑合着洗。我们那层女厕所里有两个喷头,每周一和周五下午两点到四点供应热水,靠不住,时断时续,有时完全是凉的。洗的人多,得去抢着洗。来美国后我习惯了天天洗澡,一天不洗就难受死了。可在医院里,觉得洗不上澡也没什么大不了的。臭不臭痒不痒都无所谓。能不能睡觉也无所谓……我就知道化疗没有用,反反复复纠结了好些天。医生说要用紫杉醇。我看资料,妈妈这种情况只能用紫杉醇,有效率不到10%,副作用很大。只有10%,到底要不要去冒险?我多么希望有人能告诉我妈妈会是在10%里还是在90%里。如果是10%,遭些罪也值啊。这个决定太难了。最后我还是让她做了,生怕错过一线希望。做完没几天我就后悔了,真不该做啊,她被折磨得……唉,我心里真是难受死了,你说我明知道概率那么小,为什么还要让她平白无故地多遭那么多罪?这是我做过的最后悔的决定……第二个疗程结束时,肺部阴影缩小了一大块,我乐坏了,以为奇迹出现了。可没到一个月就傻眼了。x光片上新添了一个白点,在另一个肺上。我拼命说服妈妈那个白点是她病号服上的纽扣。她说,对,肯定是纽扣,拍片子时没脱衣服,正好把衣襟拉到那个位置。她一边说一边用手来回拨弄那侧的衣襟和第二颗纽扣。我多么希望那个白点真的是纽扣啊,可我心里明白那不是。放疗快要结束了,可癌细胞还在转移,就像个绿眼睛毒蛇一样,时时瞪着我们,两个大绿眼睛真吓人,越来越绿,越来越凶。那天下午四点半拿到片子后,我一直端着片子窝在妈妈脚边发呆,时不时说一句‘是纽扣,肯定的’。她睡在床上,清醒时就接一句:‘是纽扣,肯定的’。晚上八点多夜班医生叫我去她办公室,我特别想跟她好好讨论一下片子上的纽扣,她宽容大度地笑笑说那不是纽扣,紧接着说她正在把她的论文翻译成英文,让我帮忙看一下。我脸上堆着笑,脑子完全不转。她一定对我的英文水平失望极了。她关心的是她的论文,而我满脑子想的是,完了,完了,没有希望了,再也没有希望了……”
电话里突然传来轻轻的啜泣声。我大为震惊,相识那么多年,我从未见他哭过。我的心一下子变得柔软起来。我感觉电话那端是一个能够感受到我的痛苦并为之而痛苦的人。那是凄冷黑夜里一抹温暖的亮光。那是亲人的感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