湿润的晨风拂面,吹动细柳耳边的浅发,她喉咙微动,却问:“我爹的尸首,是你收殓的吗?”
驯服蝉蜕,找回记忆的那天,她就去看过她父亲的墓碑,父亲当年死在汀州,尸骨却被运回了京郊安葬,因为燕京才是周昀的家。
细柳打听过,但没人说得清到底是谁将周昀的尸骨运回京城安葬的。
“是。”
那不是份明快的记忆,那是年幼的陆雨梧第一回 见识什么叫做人间的风雨变换不过一息而已,他能理解父亲陆凊怕给祖父惹麻烦而不敢为友殓尸,但他还是仗着年纪小,学着圆圆一样任性,掏空自己十岁以来所有的压祟钱,请了一帮要钱不要命的人收殓周世叔以及周家家奴的尸骨,又将他们运回京城。
细柳眼睑微颤,泪意乍涌,但她强忍着,声音也足够平静:“陆秋融,谢谢。”
“还有,”
她轻抬起湿润的眼睫,回头望他,“这一次,别再忘了给我传信。”
无数目光注视中,陆雨梧松开她,往后退回一步,清风鼓动他的衣袖,他在这片明亮的天光底下注视着她:“从来也没有忘。”
细柳深吸一口气,不再看他,抬手下令:“走!”
一时间粮车一架跟着一架宛若游龙般往前面的官道上去了,官兵与细柳手底下的帆子跟随粮车往前,细柳翻身上马,看了一眼身边并辔而行的惊蛰:“确定不回燕京?”
“不回!”
惊蛰正用揶揄的目光看她,听见她这话,便果断回了句。
他后背的烧伤还没好,但他此刻却是精神奕奕的,那条碧绿的小蛇在他肩头伏着,那是雪花一定要送他的礼物,而他现在看起来似乎也没那么怕蛇了,甚至十分自如地点了一下蛇脑袋,又一扬下巴:“你我是最好的搭档,没有我,你能行吗?”
细柳扯了扯唇:“是不行。”
“那不就得了!”
惊蛰骄傲地笑起来,一扬马鞭,率先往前奔去:“我们快走!”
细柳扬鞭跟上去,马蹄扬起缕缕尘埃,在日光下颗粒分明,风声猎猎,她忽然回过头,远处城门边,那道青色的身影似乎往前走了几步,但又停下了,就那么站在那里。
细柳不再多看,回过头,策马如风。
陆雨梧站在城门外很久,久到日光逐渐炽盛,他才转身回去,吕世铎自己衙门里还有诸多事务要忙,早一步先离开了,因此他并未注意到何元忍那两个随从一个被花懋接走,另一个则跟着陆雨梧回到了州署衙门。
后衙书房中,陆青山点燃熏香,又令人煮茶,这些事原先本是陆骧做得最好,但如今陆骧身在桂平,要照看阿秀,还要注意着那些总想着要将桂平陆家蚕食干净的有心之人的动向,以便及时传信给陆雨梧。
陆青山奉了茶便退了出去,姜变此时已经将脸上的长巾摘了,书房的门合上,此间便只剩下他与陆雨梧两人。
冗长的寂静,姜变看着坐在书案后处理公务的陆雨梧,他沉静如湖水,眼帘都不曾抬一下,仿佛不知这房中还有一个人。
“秋融,你还在怪我。”
姜变终于打破这份死寂。
陆雨梧握笔的手一顿,窗外吹来阵阵清风,引得案上纸页轻轻响动,好一会儿,他抬起头来,神情平静:“你来汀州,到底为了什么?”
“玉蟾中的密信你看过了吗?”
姜变问他。
陆雨梧没有说话,算是默认。
“大哥生来有不足之症,先帝封他做太子之时,他便患上了背疽,”姜变迳自又道,“但当时宫中分明有圣手为他压制住了此症,他这病症其实不重,但就是在周昀彻查那桩贪腐大案,闹出钟家这等人命官司前后……”
姜变一边说,一边回忆着:“我只记得那时先帝将他禁足东宫,却并不知其中的缘由,也就是那个时候,他的背疽忽然就复发了,来得那么急,那么狠,很快他就……”
姜变忽然顿住。
书房中再度静下来,片刻,他方才抬头,又说:“你记得我们少时我曾与你说过的那些事吗?姜寰虽是大哥一母同胞的亲兄弟,但姜寰从来就不肯受大哥管束,也不愿听大哥教训,所以总是躲着他,不愿太过亲近,反而是我这个早早没了母妃的人,总受大哥照拂,与他亲近。”
姜变手中捧着那碗茶,喉咙泛干也没喝上一口:“大哥仁厚,那些年我在宫里过得也没那么难,我甚至想,若大哥将来登基为帝,那一定是一个贤明的君主,因为是大哥,所以我心中没有一点不甘,甚至,我希望他做大燕未来的皇帝。”
“我记得他死的那日,我正在你的书斋里,我跑回宫去也没能见到他最后一面,那时我头脑一片空白,他是遮在我头顶的那片晴云,他走之后,我才意识到,往后所有的风雨我都要自己来扛,可我要怎么扛,才能让如今的刘太后心中对我少些忌惮,我要怎么扛,才能让姜寰不要将我视作一块绊脚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