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百姓捐粮,又有几大纲总掏出全家存粮,这军粮的缺口勉强是补齐了。”
吕世铎揉了揉眼皮,将账册放到桌案上,到这会儿他才真正算是松了口气,抬起头,那身着青色官服的年轻人正立在隔门前观雨,他道:“小陆大人,这数目你也已经清点过了,明日,果真要由那位女千户亲自押送?”
“吕大人信不过她?”
陆雨梧没有回头,一双眼仍看向庭内。
“我倒不是这个意思,”吕世铎摇头,说道,“那细柳姑娘若是个寻常女子,又怎能凭一己之力生擒那阿赤奴尔岱?”
“我这不是看你和她……”
吕世铎顿了一下,抬眼又瞅他的背影,“这整个东南都乱了,若阿赤奴尔岱便是推动这乱局之人,那么那些反贼一定不会放过这条通往西北,至关重要的粮道,如此一来,她此去……恐怕是万分凶险。”
“如今还能找得到第二个比她更合适的人选吗?”
陆雨梧负手而立,声音平稳。
“这……”吕世铎想了想,如今东南生乱,运粮去西北这条路只会比以往要更艰险,他还真想不出这汀州城中,除了那位姑娘之外,还有谁能担得起这个重责。
“于私,我不想她去,但这是我自己的私心,不是她的意愿,”陆雨梧垂下眼睫,雨露从瓦檐淌下来,滴滴答答地冲刷着檐廊,“于公,我知道只有她去,这些好不容易筹集起来的军粮才有机会送抵西北。”
“说到底,”吕世铎深深地叹了口气,“咱们这儿也不容乐观,庆元有两个心脏,一个汀州,一个南州,要使东南成为孤地,反贼就必须强占这二州,若能强占这二州,反贼便有了与朝廷真正抗衡的能力,他们此番聚集起来,是铁了心要倾尽全力咬下这两块肥肉。”
“我已经给朝廷上了折子,也不知道皇上肯不肯调兵……”
“无论皇上心中如何想,郑阁老他们总是会想办法调兵的。”
陆雨梧转过脸来:“庆元是白苹之乡,就算是王固,陈宗贤之流,他们也该知道乱了东南,到底是谁最吃亏。”
这倒是真的。
庆元是白苹的根,是白苹的钱袋子,没有一个白苹人能眼睁睁地看着自家的根脉被外头来的蛮夷给一把火烧个干净。
“若非是你先给何元忍去了信,只怕那些江州的反贼还堵在城门外,咱们的军粮也就运不出去了……”吕世铎想到这一点,心中不免有些后怕,他再看向陆雨梧,问道,“只是你怎么料得到今日之劫?”
“并非是我料到,”
陆雨梧摇头,“而是要与孟莳斗,手里无兵总是没有底气的,他孟家因陈宗贤的帮衬,而在汀州横行,整个汀州,除了他孟家,没有旁人敢再做丝绸生意,官场,商场,他孟莳什么都要抓在手里,我来汀州,不正入他孟莳的彀中?”
吕世铎在此地三载,他比陆雨梧要更清楚孟莳在汀州的势力有多根深蒂固,昨夜孟莳领着官兵往他巡盐御史衙门里一钻,便要他立即放了谭骏,而后是陆雨梧及时赶到强压下孟莳的蛮横,说是请孟莳去狱中放人,哪知道孟莳入了狱中,便立即被陆青山一脚给踢进了牢门。
“孟莳的关系深,京城里有陈宗贤,在庆元又有那位布政使,也就是藩台大人,也不知道我这道折子送到京里,能不能定孟莳和谭骏两个人的罪,若是不能……”
“若是不能,也没有关系。”
黄昏的雨淅淅沥沥,陆雨梧那双平湖似的眼看向他:“东南乱,是危局,也是机会。”
吕世铎隐隐有了点预感,他不由站起身,隔着一张书案,他问道:“什么机会?”
“一个铲除庆元盐政烂根的机会。”
“你的意思是……”
“先帝在时,朝廷的党争便已经愈演愈烈,白苹洲与莲湖洞多年来争斗不休,我祖父生前增补修内令之时已将莲湖洞打压过一番,被问罪的,被免职的,不在少数,而白苹洲哪怕是他也不是那么好插手进来,但无论是莲湖洞,还是白苹洲,我想有一点都一样,那就是官须得是官,商须得只是商,若做官的这身袍服底下,还兼着一副商人的里子,那么为官者,能有几个忍得住不为自己大开方便之门?”
正如孟莳之流,藉着自己在官场上的关系,使孟家独占汀州的丝绸生意,而无他人敢与之争利,而其甥范绩只有私利,而无家国,则更是商人之耻。
“斩断孟莳的根,谭骏的根还不够,我还要斩断他们那些上官在汀、南二州的共同利益,”湿润的风吹动陆雨梧青色的衣摆,他缓缓说道,“我看届时,谁还敢各自为政。”
党争已经将整个大燕一分为二了,太多的官口中念着天下,心中却只有一个莲湖洞,或一个白苹洲。
若触不到他们的根本利益,他们是不会知道疼的,也不知道什么是真正的国之乱局。
“断人财路,如杀人父母……”
吕世铎后背出了一身的冷汗,他明白,陆雨梧是要将那些偏安一隅的人全都扯入这风雨飘摇的乱局中来,断了他们的安逸后路,他们才知道为了自己的身家性命去拼大燕的国运,否则内乱加外患,再加上一帮陷于党争的臣子,那可真是天要亡燕。
“小陆大人,咱们这么做会遭人恨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