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的手按在猫脑袋上,招来陆青山要了一张干净的巾子,好似专注地给猫擦拭身上的雨水。
孟莳一手才端起来茶碗,闻言倒是无谓地扯了一下唇,十分自来熟:“今日只有咱们这些人而已,在这鹤居楼也都是为了给你接风,又不是上堂审案的,秋融,你怎么穿着官服就来了?”
“初见同僚,我想理应如此。”
陆雨梧没抬头,仍在擦拭猫的毛发。
室内一时静下来,孟莳仿佛是此刻方才觉察出这位陆知州的一点秉性来,看着那样的和煦知礼,但实则如一汪净湖,看似粼波不泛,实则静水深流。
身为州同的窦暄眉心动了一下,但面上却没有什么过多的表情,他只是抬眼看向那位孟提学,只见孟提学面色如常似的,又道:“你既然是汀州知州,那么你与窦大人他们也就是一家人了,可不要太生分了啊,他们是有心的,今日若不给你接风,只怕后头就排不上了。”
孟莳说着玩笑似的话,但里面总有几分意味并不好笑,陆雨梧抬起脸来:“不知孟提学此话何解?”
那窦暄忙接过话去:“咱这儿的繁华是靠盐养起来的,不是下官胡言,这大燕的国库一半儿是靠盐养的,而这盐业当中的一半儿,又是靠咱庆元这一个省,汀州是庆元的中心,庆元的盐商们都从这儿立根基,自从知道您要来汀州任职,底下那些盐商们都急着要见您一面。”
“见我做什么?”
陆雨梧神情沉静:“我不过一个知州,跟盐政分毫不沾边,他们无论是赚钱,还是缴纳盐课银,领取盐引,本与我无关。”
窦暄看着他片刻,仍露出得体的微笑:“大人说得是,他们也不过是想见见您这位父母官罢了,您虽与盐政无关,可汀州大小事不都与您有关么?”
“辑熙,还看不出来吗?”
孟莳忽然笑了一声,将茶碗搁下来,对窦暄道:“咱们这位陆知州与他的祖父陆公一样,盐商们如何想,那是他们的事,陆知州不关心这些。”
“孟提学说得是,陆公生前本就清正无私,家学渊源,陆知州自然如此,”窦暄附和着,又对陆雨梧解释道,“辑熙正是下官的表字。”
陆雨梧腾出一只手端起茶碗来抿了一口:“窦大人的名与字,可真是极尽光明。”
窦暄笑了笑,略肿的眼皮总是耷拉着,衬得他眼睛小而无光:“大人谬赞。”
官署里的属官们眼观鼻鼻观心根本不敢在上官说话的时候插嘴,室内就这么忽然一静,窦暄觉得有点尴尬,小心地瞅了一眼孟提学,提议:“那……开席?”
孟莳手指轻扣茶碗边沿,脸上仍然是平和放松的笑意:“陆知州都已经坐在这儿了,自然是该开席了。”
雨势渐大,街上撑伞而过的行人总忍不住往鸳鸯茶楼后面的那棵老槐底下瞅上两眼,那里有一个大高个,穿着蓝布衫子,身上点缀银饰,他头上戴着个斗笠,偶尔抬头,露出脸上神秘的银色图腾。
在他身边,则是一个年轻的姑娘,约莫十六七岁,一身蓝布衫裙,身上绣着彩线蝴蝶,发髻上与身上都挂着漂亮的银饰。
他们看起来像是异族人。
比较奇怪的是,他们两个都蹲在树面前。
“阿叔,咱们怎么办啊?难道……咱们真要眼睁睁地看着细柳姐姐去杀陆公子吗?”雪花手中撑着一柄伞,雨滴打在伞沿的声音听得她心烦意乱,“要不是咱们有个送信的借口,那柏护法还不肯告诉我们细柳姐姐来汀州做什么……”
要不是浮金河桥底下那个老摊主拦住舒敖,硬说有一封信给那位常去他那儿吃早饭的紫衣姑娘,舒敖和雪花也没办法凭着一封重要信件的借口,从柏怜青嘴里撬出细柳的下落。
舒敖急得像热锅上的蚂蚁,忽然破口大骂:“大燕皇帝心真坏!”
他声音大,引得路过的几个行人神情惊异,侧目过来,雪花赶紧捂住他嘴巴:“阿叔!快别乱说话!”
舒敖眉头拧得死紧,他一把拉开雪花的手:“雨梧昨日到的汀州,我昨晚就看见细柳在擦刀,擦了好久!她肯定,肯定已经在琢磨动手的事了!”
雪花倒吸一口凉气:“阿叔,我们得想个办法!”
两人蹲在树面前,忽听身后很轻的步履临近,随之而来的,是一道浸润雨气的清越女声:“想什么办法?”
舒敖与雪花几乎同时后背一僵,而后齐齐转过头,望向身后的紫衣女子,她没有撑伞,雨露沾湿了她乌黑的鬓发,在她的珍珠耳坠末尾晶莹欲滴。
她发髻间那只玉兔抱月银簪被雨水冲刷得雪亮。
“我们……”
舒敖结结巴巴的,还没说出个所以然,细柳却没什么要听下去的意思,她清冷的眸子在他们二人脸上扫了一番:“信我已经收到,你们也该回去了,别再跟着我。”
说罢,也不等舒敖与雪花反应,细柳转过身,余光扫过河对岸光影浓暗的连廊,她面上神情淡漠,孤身步入烟雨。
梅雨潮湿,减淡几分六月的炎热,天色渐渐暗下去,连绵的雨水顺着官衙的檐瓦流淌滴答,灯笼照着庭内湿润朦胧的雾气。