钦天监的监正监副都过来了,他们是来看藏经塔的,根据钦天监的测算,那是当今圣上的命脉所在,这几位工部的大人理应前去作陪。
陆雨梧从工棚回来,见那间大卷棚屋前站着一人,他步履顿了一下,随即走上前去:“跟着钦天监的大人们过来的?”
细柳双手抱臂,靠在门边,抬眸看他:“曹小荣也过来了,我是奉命跟他来的。”
陆雨梧点了点头,看她衣摆湿透,便道:“进来烤火。”
细柳不言,跟在他身后进去,屋中铜盆里燃着炭火,陆骧飞快倒了两碗茶来,一碗给自家公子,一碗奉给细柳。
对上陆骧热忱的笑容,细柳顿了一下,无声接过茶碗。
铜盆里的炭火迸出些火星子来,陆雨梧一手及时拂开她的衣摆,细柳后知后觉,往后坐了一点,她抬眸,大约是因为抿过几口热茶的缘故,他唇上被热意添了些血色,那道细小的伤口成了一点深色的痂痕,有点显眼。
“他们在藏经塔,你不过去吗?”
细柳错开眼,淡声道。
陆雨梧摇头:“我并不负责工事,工部的几位大人过去就是。”
他原本就是因为要调和匠人村与流民之间的矛盾才一直顶着个钦差的身份在护龙寺中,至于护龙寺的工事,一直由姜变与工部的几位大人们主理。
“你也听不惯钦天监那些人神神道道的东西?”
细柳抿了一口茶,热烟上浮,擦过她的眉眼。
来的这一路上,那位钦天监的监正大人可谓滔滔不绝,雨声都遮掩不住他的话音,她不想听也听了个七七八八。
陆雨梧闻言抬眸看向她,片刻,他笑了笑:“此前有一回进宫,我与修恒一道去见过他们,那位监正大人很是能说,天上星宿他如数家珍,只是我听得有些犯困。”
细柳靠着椅背:“你分明不信这些,却为那些流民求来一个护龙寺这样的差事。”
外面雨声深重,陆雨梧侧过脸看向门外,云层厚重得几乎让人快要分不清这究竟是白天还是黑夜:“我儿时也跟着老师观星,我并非不信星宿之说,只是不太愿意将上天的变化与人间的福祸相连,我以为,一个人的命运,或者说一个国家的命运,是上天也参不透的。”
“但这座护龙寺至少可以让一部分流民暂得温饱,往后归入崇宁府的匠人村中,也可免于流离。”
细柳不由随着他的目光望向门外雨幕,不远处的藏经塔只有一个模糊的轮廓,钦天监盼望神佛护住皇帝的命脉,所以才会修建这座国寺,而这座国寺,间接使两千余流民撑过严冬,活了下来。
神佛虽永远只存在于人虚无缥缈的盼望之间,但在某种程度上,它也算真的救苦救难了一下。
“我等一下回府,要和我一道走吗?”
忽然间,这道声音唤她回神。
原本在看外面雨幕的少年不知何时已将视线落在她的身上,她衣摆湿润,乌黑的发髻也是微湿的,耳边浅发湿漉漉地贴在颊侧,那一道半寸长的伤疤若隐若现。
他眼底神情微暗,却不动声色垂下眼睫。
“我还要回东厂。”
雨声如瀑,细柳端着茶碗道。
陆雨梧“嗯”了一声,一边用火钳添炭,一边道:“那几位大人聚在一起,只怕还有得说,你在这里烤干了衣裳,回去的路上好好撑伞,别再淋湿了。”
好一会儿没听见回应,陆雨梧抬眼,触及细柳的目光,盆中火星子飞浮起来,映于她的眼底,不过一瞬,两人几乎同时挪开视线。
细柳低垂眼睛,看见他放下火钳的那只手,有一瞬幽暗的竹林小径闪过她的脑海,他掌心滚烫的温度,手指摩挲她手背皮肤的触感,她大饮一口茶,一下转过脸,迎向门外扑来的湿润雨气,声音清淡:“我又不是个幼童,难道连撑伞也不会吗?”
但她看着门边,那里却没有一把伞在,她轻微地拧了一下眉。
“怕你又忘了伞丢在哪里。”
陆雨梧看着她,“忘了也不要紧,但一定要记得再找一把。”
他也许是在说伞,又好像不是在说伞,细柳敏锐地回过头,屋中昏暗,只有两盏烛火在燃,少年衣袍如绯,在这片晦暗里仍然那么明亮。
他有一双清润漂亮的眼,淡色的双唇一开一合,将“遗忘”二字解构成再寻常不过的东西,润物无声地抚过她心中因为这两字而生出的种种空茫。
哪怕只是一把伞,也会让她比常人更加敏感,只是忘了一样东西放在哪里也会让她觉得烦躁,因为没有人比她更懂遗忘的可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