日月有常,命运无常。
莫测的命运似乎很喜欢动不动给她当头来一棒,她也曾想过,自己究竟做错什么,世间如此吝啬让她尝到一点甘味——可即便如此,无论作为吉灯还是作为肃霜,她还是小心翼翼捧着手里的灯,在漫漫风雪中独个儿走下来了。
每一瞬流淌的时光都是她亲自踩过来的。
天火焚身的滋味她记得,更记得一遍遍想着“千年万载,灯灭了会再亮”的无奈与执着;犬妖灰飞烟灭的那一刻她记得,还记得自己的绝望,徒劳无功地让仙丹裂了缝,那之后许多年的遗憾与痛苦。
一切的一切,从来都只有她自己面对。
现在有个不知从哪里蹦出来的老妖君,嘴里嚷嚷着不知哪儿蹦出来的帝君,如此轻描淡写地把她的努力全归功于神魂碎片,是荒谬?是可笑?
肃霜知道,此时此刻应和妖君才安全,再不济沉默着也是个好选择。
可她做不到。
是什么比性命还沉重得多的存在,撑着她不许退,撑着她直面这最大的羞辱,毫不犹豫,点滴不让。
嗽月妖君面色铁青:“小小四蹄兽,全仰仗帝君为你逢凶化吉,你非但不感恩戴德,竟敢出言不逊!”
感恩戴德?
肃霜讥诮开口,声音如冰刺一般:“我说过,即便有,那也是劫难。原本我会好好的,根本不可能跌进炼丹炉,也不可能变成仙丹——什么逢凶化吉,真是可笑!”
嗽月妖君终于不说话了,目光灼灼地盯着她,杀意渐浓。
可是很快,他的神色忽又平静下去,低声道:“帝君身中天道诅咒,放逐神躯,碾碎神魂,永世不得活,永世不得翻身。”
说到此处,他目光幽深地注视肃霜,似怜悯,又似嘲讽:“你信或不信,其实无关紧要。你注定命运多舛,所爱者长别离,所求者皆有憾,一切情缘于你都是镜中花水中月,你自然清楚个中滋味如何——那也不过是天道诅咒万万分之一的力量罢了。”
肃霜骤然抬眼,却听嗽月妖君又道:“你若要怨恨,便去恨这天!是天道不公!”
说罢,他的身影也像映在水里的画,一圈圈涟漪开,徒留声音:“这么多年了,难得令我心绪起伏至此,也罢,何必与你这苦命者计较……至于少司寇,我看得出,你一心求死,只是死在我手上着实可惜,我请求你给我一个机会,好叫你的殒命更可贵,更死得其所。不必急着答覆,帝君泪清气横溢,于你们有益无害,你们休息几天,冷静下来好好想想,我之后再来拜访。”
一直瘫在地上不能动的季疆动了动唇,似是想说话,最终却什么都没说。
该说这妖君是老奸巨猾?还是洞察至深?
看出他的自暴自弃不算什么,妖君是看穿了他心里那个空洞——季疆是在权衡利弊后被放弃的,他好或不好从来无所谓,只是刚好这边天界有个大劫,他便去死一死,一切皆大欢喜。
所以妖君要“请求”一个机会,给他“死得其所”。
真可怕,他这颗没什么坚定意志、不成样子的小心脏竟当真抖了抖。
季疆无声地笑了,是啊,他一直都这么不成样子。
以前母亲时常责怪她自己,觉得是她太过溺爱,也太过放纵重羲身边的有心者,于是年幼的他被带坏了。
可其实不是的,重羲只是聪明地试探着边界,在边界里胡作非为。
这或许便是天性,他从来不是什么温雅和善之辈。
撞上边界头破血流,也不会让重羲畏惧悔过,唯有母亲含泪红肿的双眼,唯有她给予的信任,才第一次让重羲想要变好。
可大劫带走了母亲,重羲只记得她焚烧神魂时的灼热,还有她无数次的喃喃碎语,叫他活下去,做个好孩子。
他会活下去,然而母亲不在了,他再好又有什么用?
后来水德玄帝收留了重羲,替他隐瞒真身,另取名字,重羲成了季疆。
季疆想,父亲应当也是对他有期待的,为着期待,他也要改头换面,将聪明伶俐发挥到正道上。
这么多年,季疆成了少司寇,做过许多惩恶扬善之事,也发过几次癫,但无论善举还是发癫,水德玄帝都未给过任何反馈,或许是因为他老人家不会像母亲那样苦口婆心。
直到那封信,兜头浇了一身的冰水。
爱重的另一面不是嫌恶,而是无视与冷漠。
很多次,数不清有多少次,在最无声的夜里,季疆静悄悄独个儿构思过——天地再度昏暗冰寒,天上地下束手无策,水德玄帝一脸凝重地看着他,郑重地与他说:季疆,众生命运都在你肩上,责任重大,扛得住吗?
于是他会想很多,想天界庸庸碌碌的众神,想下界茫然无知的凡人,想山林间不知多少居心叵测的群妖。
都挺无趣的,“众生的命运”之类听起来就非常庄重容不得出错的存在,他哪里担得起?他看起来像那种拥有铺天盖地责任心的陛下与殿下吗?
可那是父亲的期待,他的目光里有痛惜,也有期许,他说:季疆,为父相信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