但是现在她真真切切感觉到,这就是皇帝,这个天下的皇帝,多少人要跪在他面前的皇帝。
她垂眼,看到了一旁御案奏折,那些奏折有好多,一摞摞的,都是各地呈报上来的。
她知道这些都是非常要紧的,阿畴用御笔随便批复了哪个,都关系到天下民生。
于是希锦明白为什么他总是迟迟不能回去陪她。
阿畴:“我每日坐在这里,看着下面的朝臣,他们总是试图掩盖自己的心思,对我说出一些冠名堂皇的话,我坐在高处,其实一眼就能看出来。”
希锦:“然后呢?”
阿畴:“没有然后,人活在世就是一场戏,谁要演谁就演,再说我这当皇帝的,其实也在演,别管心里怎么想的,能把这一摊子支起来,把这大昭天下的买卖继续做下去,求一个国柞绵长,那就是莫大的功绩了。”
希锦:“……”
他说得竟这么有道理!
阿畴的手轻握住希锦的,和她十指相扣:“那一日和舅父提起以前,舅父终究存着遗憾,他觉得他让我流落市井,受苦了,我告诉他其实这样也很好。”
希锦仰起脸,看向抱着自己的男人。
已经万人之上,拥有无上的权利,可是如今的他比起年少时却少了几分凌厉,昔日略显偏执的锋芒此时全都沉淀下来,成为内敛的霸气。
他甚至变得温和起来,只是那种温和并没有半分弱气,反而有着隐藏起来的权威感。
她这么望着他的时候,看到他露出一个笑,笑得浅淡而包容:“于公于私,这都是最好的。”
希锦将脸贴在他的胳膊上,睁着眼睛看着他俊逸的侧影,等他说。
阿畴:“于公,我是大昭国唯一一位曾生活在市井的皇帝,我拨拉过算盘,经营过铺子,曾经作为一个寻常商贾感受着大昭帝王在老百姓眼中的样子,于是我便更能知道,我要做什么样的皇帝。”
希锦歪头:“于私呢?”
阿畴垂下眼睛注视着她,声音温柔到仿佛春天的风:“其实有时候我还是会想起我们以前,我们是寻常夫妻,你总是盼着能多挣一些钱,会为了一双珍珠鞋子欢喜得像只蝴蝶,跑过去和别人显摆,我那时候是真心希望能把日子过好,能满足你所有的愿望,能看到你喜出望外地抱着我。”
其实往常那些日子也并不全都是好,会有些酸楚,也会有寻常百姓的烦恼,但回忆总是会为过去的光阴增加一些朦胧的美,以至于如今想起来,他只觉得那酸甜苦辣的小日子竟也有滋有味。
那是有盼头的,是拚命往上爬的,是可以齐心协力为那小家努力的。
之后,纵然他登上了天下那个最尊贵的位置,他依然会怀念当初,那些恬淡温馨的,充满烟火气的日子,甚至连当初的一些酸涩都在光阴中酿为了甜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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希锦从那紫金殿出去时,是披了大氅,戴了纱罗幂篱的。
适才在那龙椅上太过放纵,她知道自己纵然掩饰,也很容易露出些行藏来,是以不敢轻易露面。
不过从那内殿出来时,却恰好有一位身穿官服的过来,倒是走了个照面。
希锦也是未曾想到,细看时,那人却是霍二郎。
乍看到霍二郎,她也是意外。
倒是有好几年不曾见到了。
那霍二郎见了她,显然也是惊讶,当前连忙上前拜见了。
希锦略顿了顿,才道:“霍大人这是自罗阳过来?”
这几年霍二郎官运亨通,前一段听说是被派过去罗阳视察防务,估计这次是回来燕京城向阿畴覆命的。
霍二郎也不曾想到希锦竟然和自己说话,他低垂着眼睛,恭敬地道:“是,才刚回来皇城,得官家急召。”
他略顿了顿,道:“一路风尘仆仆,不曾回家收拾,倒是让娘娘见笑了。”
希锦听这话,看过去。
如今的霍二郎已近而立之年,比起昔年少了意气风发,不过却多了一些持重沉稳。
她便轻笑了一声,道:“霍大人说哪里话,这几年本宫虽身在后宫,不过偶尔也听人提起,知道大人为官家分忧解难,已是国之栋梁,社稷之臣。”
霍二郎听她笑起来的声音,心间便有些动容。
他们是青梅竹马两小无猜,曾经他将这女子牵在手中,他以为她会是自己的妻。
可人世间的际遇又有谁能料到,如今他终于一偿宿愿,施展抱负,但是她却已是君王妇,是那母仪天下的皇后,是纵然相逢也不能抬眼直视的娘娘。
他胸臆间涌起许多许多的酸楚,突然有些痛。
特别是,当一阵带着花香的风吹过,属于她的气息被那风轻轻扑打在他脸上,他闻到了一种暧昧的体香。
后来,他都不知道怎么和希锦告别,又怎么恍惚着走入了紫金殿。
紫金殿中萦绕着一丝淡淡的龙涎香气息,不过在霍二郎仔细的辨认出,他还是感觉到了,其中那似有若无的馨香,那是属于希锦的。
希锦,他昔日的未婚妻,曾经他以为属于他的娇娘,如今已经扑闪着翅膀,飞上了那一人之下万人之上的位置。
她一直都是骄纵的,任性到有些肆无忌惮,偏生她又遇到一个把她宠到骨子里的官家。
那么,在这肃穆庄严的紫金殿恣意妄为,行那暧昧到让人不敢想像之事,仿佛也是可以想像了。
阿畴坐在那宝位上,看着下方的霍二郎,他自然看出霍二郎多少有些心不在焉。
好在今天他召他过来,也不是什么特别要紧的,只是亲近的重臣回来皇城,总要召见,问候一声。
当下君臣二人叙话,霍二郎也说起此次巡视防务的种种。
这么说着间,阿畴突然问道:“适才二郎出去,可是见到皇后了?”
霍二郎听此,微怔了下,不过到底是道:“是。”
阿畴便轻笑:“说起来,你们也是旧相识,如今几年不见了,前些日子,皇后还问候起你。”
霍二郎听这话,心微提起。
他知道官家一直有些介意昔日的种种,但也只是很少一些,他也不是非常介意。
是以这些年君臣之间倒也和睦。
他只是不明白怎么官家突然提起这个。
阿畴看出霍二郎的忐忑,安抚道:“二郎不必有什么顾虑,我和皇后这些年感情甚笃,其实过去一些事,没什么不能敞开说的。”
霍二郎便沉默了。
他略低着头,望着前方墁地的玉石纹路,一时不知道说什么。
就在这时,突然听到上方传来声音:“当年,是朕对不起你。”
霍二郎听此言,骤然抬眸看过去。
一时几乎不敢相信,官家竟然这么说。
阿畴当然知道自己说了什么。
今日今时,以自己的身份来说这些,对于霍二郎来说可能是不小的惊吓。
只是这么多年过去了,当他越来越多地感觉到自己的拥有,他得到了自己想要的,他偶尔也会想起过去。
想起自己当年的所作所为,那么贪婪固执地觊觎着自己根本不可能拥有的人。
这些事,他当然永远不会和希锦说,也不敢说。
但他依然觉得,他确实欠了霍二郎的。
龙涎香丝丝缕缕地萦绕在这过于肃穆华丽的紫金殿,大殿空旷而无声。
隔着那一层层台阶,也隔着那帝王御用的龙案,君臣二人的视线对上。
阿畴可以看到,霍二郎眼底的忐忑消失了,他望着自己,那探究的目光中带着几分酸楚的遗憾。
阿畴:“你是不是想问?”
霍二郎叹了声:“是,微臣想问问,当年的那宁五郎和孟娘子都已经在准备回帖了,怎么突然改了主意?”
已经准备嫁了,却突然要见自己爹娘,要详细谈谈。
他当时只记得最初时,母亲最不满的自然是一匹双鸟纹锦。
很小的一件小事,但是母亲生了不满之心,之后又发生了许多事,最后终于两家闹到了哪个田地。
阿畴:“确实是因为我。”
霍二郎:“那匹锦?”
阿畴道:“那一日,你母亲过来铺子中,她看中了那匹双鸟纹锦,要掌柜留下来,掌柜应了,让我先收好,不过我并没有收,等到下一个客人过来,果然看中了那匹锦。”
霍二郎微吸了口气。
阿畴:“对方看中后,下了订金,那位客人在汝城有头有脸,且是为了给家中老人做寿才要购置的,自然不能耽误。”
霍二郎眸底晦涩。
他懂了,事情是很小的一件事,但是二桃杀三士,市井间亲家邻居间的矛盾,却往往因为一点小事。
而自己母亲又是很在意这个的,她觉得自己是书香门第,而宁家是商贾之家,一直觉得对方应该巴结着自己。
在那铺子里,宁家是要做买卖,还是先顾着自己这个“贵戚”对于母亲来说,这是铜臭和礼仪的选择,是宁家在她面前经受的一个考验。
阿畴道:“这只是开始,自这件事后,双方嫌隙已生,彼此自然互不待见。”
霍二郎:“我母亲和我舅母的争执,难道也是从你这里来?”
阿畴:“事情确实是因我而起,但是你母亲的性子你应该知道。”
他在那绸缎铺子做伙计,做了好些年,虽看似寡言,其实对于这汝城各色人等几乎烂熟于心,霍二郎母亲对娘家的不满,他自然也知道。
霍二郎听此,微怔了下,之后苦笑:“我明白,我明白了。”
在自己牵着希锦的手唧唧我我的时候,其实那个沉默的年轻伙计一直都在觊觎,他安静地观察着这一切,在谋划着最好的方式,将希锦从自己手中抢走。
他并不曾直接对希锦下手,他当然明白希锦的性子,所以他要改变的是希锦母亲。
他显然比谁都清楚,希锦最听她母亲的。
而他也明白,要让希锦母亲改变主意,最好的方式是让希锦母亲和自己母亲交恶。
所以他让希锦母亲孟娘子看到自己母亲吹毛求疵的一面,看到自己母亲和娘家的争执,看到自己母亲待下的严苛,于是那孟娘子意识到,自己母亲是不会成为一个好婆母的。
之后,最关键的是,他还间接地将自己母亲对“商贾女”的鄙薄给送到了孟娘子面前。
孟娘子咽不下这口气,这门婚事自然也就黄了。
他沉默了很久后,突然苦笑一声:“若非如此,我和她便是成了,是不是也终究是一段怨偶?”
阿畴:“我不知道,这个世上没有‘若非’。”
霍二郎当然明白,如今这万乘之尊的帝王说出这话,意思再明白不过。
无论如何,他都会要。
当他是身份卑微的店铺伙计时,他都在谋取,他既谋取了,便一定会成功。
甚至于,哪怕他不曾成,哪怕自己和希锦做成了夫妻,有朝一日他高居宝座,他也依然会抢。
至此,霍二郎终于释然。
他跪在那里,以额抵地:“陛下,今日是微臣无状,从今日后,微臣再不会提及,还请陛下恕微臣死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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希锦走出那紫金殿后,其实脚步有片刻的凝滞。
不知为什么,她总有种奇怪的错觉,觉得阿畴会和霍二郎说些什么。
一切都有些巧合了。
本来说好的阿畴会回寝宫,却不回,于是她过来送那煲汤。
阿畴做出这等放浪形骸的事,在那龙椅之上,跪在那里服侍自己。
之后,自己出紫金殿,恰好遇到霍二郎。
她想着这些,有心想回去,但在片刻的静默后,到底是上了辇车。
如今天冷了,凤辇上已经挂起来暖和的帷幄垂帘。
辇车缓缓前行,行走在这巍峨殿宇间,辇车外,是雕梁画栋,是碧瓦朱甍。
她这么看着间,终于回首,再次望向那紫金殿。
夕阳之下,那紫金殿高墙镌镂精美,龙凤飞云栩栩如生。
她望着这一幕,脑中却是想起来昔日种种,以及她曾经走过的路。
突而间,她轻笑了下。
她想,她娘到底是对的,永远是对的。
当年,她娘要她嫁阿畴,便曾经说过,我知他步步为营,处心积虑,不过那又如何,我只寻那个对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