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水浒七星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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楔子 玉玲珑奇石殒针神 青面兽快手活双姝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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诗云:

朝曦迎客艳重冈,晚雨留人入醉乡。

此意自佳君不会,一杯当属水仙王。

此诗是苏轼于宋神宗熙宁六年(1073年)在杭州通判任上所作。“水仙王”即钱塘龙君。那时西湖旁有水仙王庙,四时祭祀不绝。

再有一诗云:

水光潋滟晴方好,山色空濛雨亦奇。

欲把西湖比西子,淡妆浓抹总相宜。

此诗后人广为传颂,却往往不知它是前诗的注脚。因前诗说晚雨留人,佳客不解雨中西湖意境,才做后诗描摹西湖雨中之妙。前诗不显,后诗流行,也是一种“买椟还珠”。万千世事,多有如此无奈。

列位看官,说书人谈及这两首诗,并非要掉书袋。只因下面这个故事,跟水仙王庙,大有牵涉。

话说杭州府有一医家,乃神宗时名动汴京的御医王惟一之第三子,单名“枳”,表字“云泉”。秉家传医术,最擅针灸。在杭州行医二十余年,活人无数,满城皆呼“王针神”。

宋徽宗重合元年(1118年)春,水仙庙旁一郭姓宅院出让。这神医王枳便举历年积蓄,以五百余贯之高价购得。虽不免被牙行贩子赚了些水头去,但牙行出头唤泥水匠人将原宅整顿一番,巧思风雅,又兼麻利清爽,让王枳省了许多絮烦。

四月初九,王枳算计是个黄道吉日,阖家搬进新宅。王神医乔迁,那四方邻居、积年好友、救治过的病患,扰扰攘攘来了百十个,好不热闹。众人皆是初次登门,都来看这新宅,一迭声地赞叹不已。究竟是怎生景色?但见:

一座门楼,三进院落。

六七株老树横枝,十数间雕窗映日。

疏檐篱院,鱼吹池面之波;

绕墙梅开,客寻好句连莲。

奇峰怪石,拼拼补补堆做假山;

小沼流泉,凿凿穿穿引成活水。

端的是天上蓬莱,莫认作人间阆苑。

众人一番夸奖,把王枳听得志得意满,便排开宴席。端得是鱼肉叠案、酒浆盈缸。支使得妻女仆妇团团乱转。客皆大醉,方得尽兴。

王枳娶妻程氏,也是汴京杏林人家之女,颇识文字,也通医术。夫妻育有二女,长女唤作淇儿,年十五岁,性淑娴静雅,跟从王枳习学针灸之术七八年,术有小成。

次女唤作玬儿,是年十三岁。性子自小却是活泼好动,刚刚会跑跳,便整日追鸭撵鹅,无一时消停。程氏无奈,六岁上便送这玬儿去城北尼姑庵内,拜在庵主慧真师太座下,做一俗家女弟子。因程氏曾多番救治庵内尼女,慧真推脱不过,只得应允。

原指望诵经礼佛时,让玬儿磨磨心性、学些规矩。却不想这慧真师太通晓剑术,一套达摩剑法施展开,十几人近身不得。玬儿一见慧真舞剑,欢喜无限,死缠硬磨习之,倒把往日的淘气收敛了许多。七年下来,也认得字、念得经、舞得剑。

迁进新宅后,程氏便把玬儿接回,一家四口团聚。王枳将一进院落改作门市,挑出一幅杏黄旗,上书“针灸王家”四字。堂屋里王枳平日坐诊;东厢房是王枳给男患施针灸艾之所;西厢房里,程氏并淇儿在此给女眷施治。二进院落是王枳两口住着,雇一个老妈子做饭。

三进院临着后花园,是淇儿、玬儿的闺阁。也雇一个婆子,却只是看顾着玬儿。针织女红是指望不上她学,淇儿教给她些针灸药剂,也是有一搭没一搭的。这玬儿整日里便是在花园中翻筋斗、打把势,将一把桃木剑舞得呼呼有声。王枳夫妇念其还小,随她去,只要不出家门惹事便好。

荏苒来至七巧节气,程氏依着汴京习俗,早几日便拿绿豆、红小豆、小麦粒置于瓷碗中,用清水去浸它,便都生出数寸的芽来。七月七这天,两个婆子起早上街,买回异样吃食,有砂糖绿豆、水晶糕儿、细索凉粉、芝麻团子、羊肉小馒头之类。

程氏带着淇儿玬儿,用红蓝彩色丝绳将各色豆芽扎起,悬在家宅门楣处,这叫“种生”,主家宅兴旺、业顺钱生。淇儿玬儿又各讨一个带盖瓷碗,去花园各捉一只小蜘蛛,置于碗内盖好,等它结网。待第二日网成,比试谁的网圆正,则曰“得巧”。二闺女还张目对日,比赛穿针,玩得不亦乐乎。

谁知天有不测风云,霎时风起,红日都被乌云遮过。天边几道闪电,似长了眼般,几个纵跃,便到了王宅且近。猛可间一道白光,自王宅后花园腾起,接天耀目,一股焦煳味弥漫周遭。再半晌,才听得炸雷般声响,将盍宅诸人震得耳聋眼花,伏地战栗不止。闪电过去,便下起雨来,真个瓢泼也似,从午至昏下个不住。

这七巧节是过不成了,王家诸人不免怏怏起身,收拾各色家什,

各自回屋熬这雨住。一夜无话。

次日绝早,云收雨住。王枳担心昨日雷响,劈坏了家什,天色微明便爬起来,去后花园观看。只见原宅的假山石倒在一边,露出土座。又被大雨一冲,虚土流满池塘,却露出底下一角白色岩石来。细腻光滑,洁白似玉。

王枳好奇心起,便跑去人市上叫了五七个泥瓦匠来,挖这白石头。可煞作怪,眼见这白石似有丈八长、五六尺宽。众人挖至后晌,才现全貌。但见此石:

错落复崔嵬,凝脂玉一堆。如虬如凤,盘拗秀出,状如灵丘鲜云;如鬼如兽,端俨挺立,形如真官神人。三山五岳、百洞千壑;弯曲丛聚、尽在其中。百仞一拳,何劳攀爬岱岳;千里之景,悠然坐而得之。

王枳是个医者,风月奇巧之事却不晓得。眼见此石洁白好看,便又央众人将雷劈原石垫在下面,新掘出白石卧在上面,培土为基,收拾停当。自忖此番整修,花去三贯有余,肉疼不已。

拈指间便过去五七十天,已近中秋。这一日清早,王枳正在后园作五禽之戏,一套功练下来,额头微微见汗。忽听门前一阵喧哗,“咣”地一声,后园角门便被踹开,闯进一伙土兵。为头的都头打扮,一手持铁尺、一手持锁链,汹汹气势,站在王枳面前。身后一个土兵,一个箭步纵到白石旁,手疾眼快,一幅黄绢便贴在白石之上。

王枳揉揉眼,正云里雾里。只听那都头开口道:“针灸老倌儿,有人出首,说你私藏苏州应奉局给天子的贡石,助盗贼窝赃,身犯大不敬和窝藏赃物两大罪状。跟我们走吧,县衙里分辨。”

说罢一挥手,十来个土兵一拥而上,不由分说,拥着王枳便出了宅门。还留下两个土兵,各擎着朴刀,守住白石。

待贺氏闻声扑出宅门看时,王枳等已到了大街之上,看着转过街角,走不见了。贺氏心急,正待追出宅门,迎面转出一个吏员,拦住去路。怎生模样?但见:

一双猫眼,几生在头顶心上。

两道虾眉,竟长在脑瓜骨中。

谈笑时仰面朝天,交接处目中无物。

鱼鳃雕口短胡须,猿臂蛇腰细身躯。

胜如己者害之,不如己者弄之。

蜂针弱胥吏,蝎尾逊班头。

此人乃钱塘县押司,姓钱名海,表字任之。因贪婪猥琐,满县人将“钱任之”唤作“只认钱”。曾患风瘫之症,左侧手足连左半边脸颊,举动不遂,赖王枳针灸半年,才得痊愈,故贺氏认得。

这钱押司拦住贺氏,一脸凛然道:“兀那妇人,你家窝藏贡石,

协助贼盗,大罪及身。我奉县尊大老爷旨意,搜查汝家通匪实据。还不带路,开启门户!”言罢揪住贺氏发髻,拖着穿过堂屋,径直往二进王枳夫妻卧房而去,进屋便在内拴住房门。

淇儿玬儿和两个婆子行动稍迟,冲到近前时,那门已拴住,只得在门外不住叫喊,拍打窗棂。

钱海在房内踱步,对窗外声喊充耳不闻。斜眼看着蜷在屋角的贺氏,抚着颌下短须,拉长腔调:“如今你夫妻身犯大罪,刺配流放已是不免。杀不杀头,都在两可之间。我念你曾解我小恙,指一条明路给你。”

贺氏道:“拙夫王枳,给你针灸半载,分文未取。风瘫之症,

可有几人能愈?今他蒙冤,还望押司念及拙夫医治之情,上下周全。”

钱海勃然而怒道:“王枳桀骜,虽治我病,却多以言语讥讽冲撞,全无恭敬之意。半年间我忍气吞声,受他摆布,当时便立誓定给他好看。天幸今日他落在我彀儿里,容我慢慢消遣他。倒是你,一直对我客气……”

钱海顿一顿,一丝淫笑上脸:“又兼你虽徐娘半老,却别有一番风致,那时我便痴迷了。现如今,我又怎么舍得摆布你呢”。一头说,一头逼向墙角里的贺氏。

贺氏大骇,抓起手边一柄藤编如意,云头朝外抵在胸前,另一手去药匣内抓一把药丸,放在口边道:“吾家女儿佣人都在门外,你若以苟且之事逼迫,我便吞药自尽。有人证在,逼死人命你也难逃干系!”

钱海略一迟疑,收住笑意,鼠眼一转开腔道:“你夫妻助贼窝赃,铁证如山,死有余辜。今本押司来周全你,反被你诬告,实属刁民”。

言罢踹开房门,喊那两个土兵过来,将贺氏及女儿婆子五人都赶至柴房之中,在外面用绳索拴住了门。又让土兵去关了街门。三人在王宅内翻箱倒柜,搜寻财物。

再说王枳,被众土兵一径压着,关进县衙土牢,丢入一个单人房里,呼哨一声,众人散去。王枳从泥草地上挣扎爬起,听周遭沉寂无声,见牢室漆黑无光。刚才一幕,似在梦中。

渐渐回想开去:“那都头说自己窝藏赃物……苏州应奉局?……雷劈白石出……妻儿当下如何?……官府如何知道白石现身……谁要陷害我?……自来行医,无冤无仇……玬儿别惹出祸患才好……谁要害我?……偌大白石如何偷?哪个搬运得动?……谁是盗贼……我如何认得盗贼……冤枉、冤枉……有人害我……是谁?是谁?是谁?”

正胡思乱想,只听牢门一响,一柄灯笼探进,晃得王枳睁不开眼。

王枳揉揉眼睛,慢慢适应灯光,才看清面前已端坐一个官人,怎生模样,但见:

头戴乌纱帽,脚踏粉底皂;袍绣白雕飞,带露金花造。须长似胡儿,面麻堆冷笑;书吏捧拜匣,长随扛官轿。铁绳夜役拿,锁链门子抱;有钱便生欢,无钱即发躁。官场称为大老爷,百姓只叫活强盗!

这官人姓张名琨,表字云谷,汴京人氏,政和壬辰(1112年)进士。到钱塘县任上不足两月,与王枳见过一两次,点头之交。

不待王枳开口,这张县令抢先问道:“王枳,你祖上王惟一曾为神宗皇帝监造过铜人两个,外标穴位,以腊覆之,内注清水。习练者施针,认穴则清水出,精妙非常。此事你可知晓?”

王枳不知来龙去脉,只得如实作答:“小人知晓此事,铜人共铸两尊,一尊置于医官院,一尊置于相国寺。因天圣年间制成,因此称为‘天圣铜人’。确是小人父亲王惟一监造”。

张琨再道:“你父死后,可有铜人铸造的图样册页,传留给你?”

王枳道:“不曾,王枳在家行三,又是庶出。有嫡出长兄继承家业,哪会有什么图样册页传与小人。”

张琨张目叱曰:“胡说,汝家在汴京的兄弟都说,图册是你偷出,携来杭州的。”

王枳不迭声地道:“不曾、不曾,冤枉、冤枉”。

张琨顿一顿,再捻须一笑道:“王枳,你可知你后园挖出的,是什么东西?”

王枳道:“一块白石头而已,有些好看,终是无用之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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