川儿瞅周氏一眼,周氏自也红了脸,叹口气又滴下泪来。她仍是痴的,咒都不肯咒他一咒。周氏更怨他了,也怨自己,没出息、软透了的心肠。
川儿见周氏愈说愈伤心,搜肠刮肚地寻些话来说。
“奶奶怎的恁好兴致儿,要去走月亮?”
“兴致个什么,谁爱现那个眼。”
“可是奶奶……”
“不过碍碍他的眼罢了。去的人越多越好,一家子女人都打扮起来,让参儿领着去。”
川儿震撼,“奶奶这是做给爷看呢?”
周氏没说话。
“这样闹起来,谁敢去?这不是和家主对着干么?”
“看她们更忌着他,还是忌着我了。”川儿给周氏揉着头顶,周氏阖眼轻吐一口气。
“这回就看出谁对奶奶心实了。”
周氏一笑将眼张开,“什么实不实的,皇帝老子能得几个忠臣?去与不去,各人肚里一份计较罢了。”
川儿歪头,“那我猜着,二奶奶、六奶奶必定是去的,三奶奶、四奶奶怕未必。”
周氏摇头,“头一句就猜错了,孙哑巴二奶奶不好说,顾氏未必肯,你看着罢。”
川儿“嗐”一声,“谁爱去不去!没人去,我和奶奶去,咱娘儿自个儿热闹一回,听人说月夕玄妙观前成千上万的灯,才有趣儿呢!”
周氏微笑阖眼意思要睡,川儿将她身后软枕撤了服侍她躺下,放下帐子去了。枕上周氏还噙着笑,枕头上好端端的鸳鸯,翅膀却湿了。
隔日恰是头七,省内及邻省的王公、郡太守、王妃、诰命陆续到了,家里八十一位僧人拜忏超度、九十九位全真道士打醮作法,昭江带头焚香、烧纸,同潇池两个哀毁骨立。整个宋府哭声振岳,周氏被闹得头更疼了,只凭孙氏、顾氏料理。
孙氏老实口拙不过应名,这几日皆是顾氏光灿灿戴着珠冠往来应酬。她哥哥原是武将,身上自比旁人多一种杀伐决断,几日过来底下人皆有些畏着她,里头十分整齐。
长洲一整日闹闹哄哄,南都王府却冷冷清清,纯仁在屋里躲了一天。
家班中秋戏文已定,九折的《西园记》由明官儿、彩玉领头分三日作完,柳官儿帮着串几场“夏玉”。王妃听说定了《西园记》直跟王爷抱怨:“什么团圞日团圞戏,闹这些小家子没见识的讲究!”英王拿她没法,只得依她另点。
王妃单点一折《题画》,英王知道了直摇头。明官儿在家时《桃花扇》还没学全,这几日赶着跟柳官儿学,那日给纯仁撞个正着。
纯仁近来着实觉着晦气,自个看自个都嫌。丹歌去了他比澄信还苦自不必说,前几日好端端闲步散闷,偏又碰上柳官儿、明官儿两个拍《倾杯序》,险些给他肠子拍断。打那日起纯仁再不肯靠近家班,生怕又碰着两人“题画”。
妻子那头也是连吃闭门羹,那日说病了不给自己开门,纯仁哪能不晓得周氏气苦,自己理亏不敢打扰,灰溜溜一人往外书房睡了两夜。
他也想过给周氏认错,可丹歌尸骨未寒,记起她那句“我死了你可会忘记我”,他如何也行不出人才走转头便讨好周氏之事。说到底仍是他窝囊,当日不肯豁出一步,到了两边不是人。如今再说悔不当初早已迟了,半生蹉跎,大无可奈何。
时已入夜,纯仁怔忡案前,案上几碗菜蔬、一鼎清香,还有纯仁自己剪的几叠白纸钱。今日是丹歌头七,人说走背字时易撞鬼,他晦气得这般,今夜可能见她一见?
南都长洲恁远的路,丹歌的魂儿今夜赶得及到这里么……
屋内灯烛皆已熄灭,朦胧月下唯见宝鼎线香数点红光忽闪明灭。死去之人头七皆是要往阳间再看一眼的。可即便丹歌有灵,要见的自是昭江和池儿,如何肯来会他?纯仁痴想一回,万般没有相聚之理,心酸落泪。
他守着几柱清香燃尽,二更过半,屋内黑漆漆不闻一点响动。“或许梦中尚能一见呢?”纯仁忽想,于是连忙褪衣上床端正卧好,阖眼只等入梦。
秋虫悲吟、秋寒透窗。纯仁一点点挨过更漏,二更,三更,四更,纯仁醒得炯炯,心头纷乱。夜太长,又太短。太长挨不到明,太短等不及丹歌。近天明时终于朦胧睡去,梦中懵懵然不知所之,只觉身上疲惫、心中痛楚。
忽地一声鸦啼,纯仁梦中惊醒,心上哽咽,颊上满是泪痕,梦中事却尽忘却了。纯仁拼命回想,方才见着丹歌没有?丹歌说什么了?他们做什么了?还是根本不曾梦见?一丝回忆不起。这满腔憾恨可是丹歌留下的?必定是见着了,若不是,何来的一捧心碎!
可恨这虚无缥缈、无可云证的一梦竟也不肯留给他。那或许曾有的,或许又或许曾在里头见过丹歌的梦,正如丹歌一般从此烟消云散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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