老大原本就不怎么待见老二,自打上回把他从城里背回来,坐实了他早年黑下兄弟的大洋,老大更是眼睛的余光见了他都恶心,恨得牙根儿痒痒。
眼下心里正烦着呢,见老二一天没遍数地到家里来烦,就没了好气儿。再听二瘸子来问他,听没听到什么消息?老大就说,“你在门口等着,等老三回来啦,你自个儿问他,中不?”
二瘸子见大哥不给好脸色,只好减少了到大哥家的次数。
老三这几天,回家的时间越来越晚了。
除了忙,其实还有一个原因,就是每天回家,总会有些村里人,到家里打探消息。
关于土 改的事,杜队长是有要求的,在正式结果公布之前,工 作队和他研究的内容,是不得外泄的。
杜队长和老三不同。杜队长初来乍到,和村里人互不相识,只要板起脸来,村民就不敢向他探听消息。
老三却不行,本乡本土的,又多是同宗,人家好大的面子来打听打听,怎么好给人家冷脸呢?
可是,不给冷脸吧,想透露出点什么消息,杜队长又不准。老三好难呀。
实在没法儿,老三每天只得在工作队那里待着,把回家的时间往后拖延,很晚很晚才回家。
便是自己亲哥堵着他,问他一些土 改的消息,老三也只应付道,“过两天就有头绪啦。”不肯透露一点实情。
有几个村民,比较有韧性,能在老三家门口,待得很晚很晚。
对这些人,老三也有办法,见到他们,不待说话,先张开大嘴,打起哈欠,像是很困很困了,一点说话的力气都没有了。这样,在门口等着的人,先自嘴就软了下来,不待说上几句,就识趣地回去了。
六号晚上,老三很晚才回来。见门口没有村民堵着,轻手轻脚地把街门推开。进院后,把街门反锁上,才轻手轻脚往上院走。
这段时间,老三每天回来很晚,孩子们都让大嫂接到家里照看。
听大哥屋里没声,估计两口子已经睡下。老三屈着一个手指,在大哥窗棱上轻叩了两下,便听屋里传来一声低问,“谁?”
不待老三回应,就听屋里有人下炕,出来开门,跟着又见有人把油灯点亮。
过来开门的是大哥,见面问道,“刚开完会?”
“嗯呐。”老三说。说完,跟着大哥进了里屋。
大嫂问吃了没有?老三说跟工 作队的人一块儿吃了。顺口说道,“把灯吹了吧。”
大哥过去把灯吹灭。屋里漆黑,只剩下孩子们的呼噜声。
几个大人开始在黑暗中说话。
“大哥,明儿个要开斗争大会啦。”老三说。
老大听过,浑身开始发软。这事,这几天他曾听说过,说是有的村子,斗争会上,地主富农还挨打了。
不过眼面前,这事由老三亲口告诉他,还是让他 有些害怕,好在这会儿灯吹灭了,没人看见他脸上难受的样儿,过了一会儿,缓了缓神,才问,“成份划完了吗?”
“划完啦。”
“把我划成什么?”
“富农。”
听过这话,老大心里稍稍安实些。毕竟没划成地主,这就不二五眼。只是心里还是有些不满足,挖了袋烟,点着后抽了两口,又问,“划不成中农吗?”
真是人心难填呀。老三听过,有些生气,说,“哥,你是咱吴家沟土地最多的大户,这回不把你划成地主,我已是尽了最大的力气啦。”
停了停,又说,“这些日子,我跟工作队的人在一起,听了不少边外那边早先土 改的事,吓得我夜里都睡不着觉呢。
“那边,当初是国 共两 党割据,穷人占在共 产党这边,富人占在国 民党那边,国 民党来啦,富人得势;共 产党来啦,穷人得势。
“后来穷人担心国 民党一旦回来了,会遭报复。土 改时,干脆来了个斩草除根,一个村子,只要被划成地 主富农,不管老幼,一律打死,连刚生下的孩子也不放过。
“或者把一大家子装进麻袋,乱棒打死后,挖坑埋掉;或者一大家子捆绑起来,挖坑活埋;还有更歹毒的,大冬天,挖个坑,给你埋上,只露出个脑袋。夜里上冻时,往你头上浇水,等到天亮,你脑袋冻成了冰垞,再拿镐头,在你脑袋旁边用力一敲,脑袋就掉了下来......”
老大听得心里惨得慌,也不再抱怨富农成份了,不待老三讲完,赶紧说道,“嗨,都是命呀。”
慨叹一声,随口又说,“中,富农也中,总比划成地主强些。”
“明天早上张榜公布成份,晌午开斗争大会,下午就要抄家,你没有什么打算吗?”老三问。
“嗨,都到这份儿上啦,打算有什么屌用?死猪不怕开水汤,该死该活屌朝上,由他们来吧。”老大说。
“话不能这么说,”老三开导大哥说,“凡事,都在人为,做得好不好,是一码事;主动不主动,是另外一码事。”
“这话怎么讲?”老大问,“大哥眼面前要是干点什么,还能把我这个富农,改成了中农不成?”
“那倒不能。”老三说,“不过你要把一些事做好啦,将来万一有个什么事,我也好在工 作队那儿,张嘴替你说话。
“就说明儿个抄家吧,估计工作队的人来了,大哥家的大牲口,大车,囤子里多出的粮食,一准是保不住了。说不准,还会有别的东西,一块儿让抄家的人抄走。
“可是,大哥要是主动一点,明个一早,就套上车马,把家里多余的粮食拉到工 作队那儿,再把地契和家里的大洋,一块儿带去,交给工 作队,这就是主动了,起码能得个态度好的名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