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面红墙,走到了尽头,又是一面红墙。然后是一点光,一扇漆黑的大门,以及高高挂在头顶的匾额。他跳下马,丢开缰绳,越过台阶,迎着摇摇晃晃的灯笼光往前走。手持矛戟的士兵没有拦他,他便快步走进那扇敞开的大门里去。这个时候姐姐在哪里——还会在那座灯火通明的正殿里面吗?又或者是后面小一些的议事厅——听说,姐姐自从执掌大权,做了大司马之后,昼夜都在这两个地方理事——四年以来他远在边关,却忍不住借着耳目窥探姐姐在京城的起居和生活,这样便足以让他安下心来,仿佛觉得别离从未发生,他也总觉得自己就是命运眷顾的那一个人,有与生俱来的自信支撑着这种长久的幻想,那是他长久以来在生死之际的战场上,统帅千军万马从未恐惧的天赋和倚仗。他有得意的人生,有心想事成逢凶化吉的幸运,上天从前一直偏爱他,以后也该是这样。岁月还有很长,所爱不会离去,误解挥一挥衣袖就能消散,他也不会面对真正的分别。
但是,他站在陌生的庭院里,忽然在岑寂的冷风中打了一个寒噤。自此之后,他能够见到姐姐的日子,居然,也不会再有太久了。
一个全身铁甲的亲兵拦在了他的前面,向他拱手行礼:“大将军,大司马奉诏去燕北君私邸了,临走前有交代,让您在议事厅等候。”
阮怡觉得自己万分清醒,可一贯敏锐的知觉却在他不知道的时候沉眠了。他目视着凄冷肃杀的空旷院落,跟着那位亲兵,恍恍惚惚地往议事厅走去,把其他的事情都抛在了脑后。于是他便迟钝得没有意识到,为什么姐姐确信他今夜会来。
亲兵走了,阮怡坐在议事厅的椅子上枯等,徘徊的死气从寂静的角落里席卷而上,这种死气吞噬了他少年时曾经结识过的众多亲友,将这座京城变成了一座流血的死城,也像一阵好风将他们姐弟送到了今天的地位上,而今日终于轮到了他至亲的姐姐,和他无力妒恨的长平侯。他的坐姿端正而僵硬,手心一阵阵发冷。他没法安心,他再也没办法安心了。前些日子的担忧、恐惧和自我安慰,都荒唐离谱到了可笑的地步。因为他其实无比熟悉死亡,在边关上度过的一年一年里,他目睹过许多人突然地死去,四肢僵硬,脸色变成那种很难看的青白色。因为战场上的刀剑,因为瘟疫,因为没有愈合的伤口,或是因为大风吹倒了旗杆和圆木钉的箭楼,刚刚还活着的人,一转眼就死去了。没有什么,会比死亡来得更加遽然而无法挽回。
他听见一阵细碎的脚步声,一个七八岁的小女孩,吱呀一声推开了门,从议事厅的后面,静静地走了进来。跟在她身后瑟瑟发抖的丫鬟,拿着蜡烛,又给厅堂多点了两盏灯,这才把春夜里苍白的脸孔照亮。
“舅舅。”
阮怡望着这几乎要被一阵春风吹倒的女孩,一把握住了她敛衽行礼的小手,那双手就像冰一样冷,连他满是冷硬剑茧的掌心都可以温暖她。被能够依靠的亲人这样一握,女孩的眼泪夺眶而出,无声无息地掉了下来。他看着那张竭力压抑着悲恸的稚嫩脸孔,一瞬间,仿佛又一次见到了少女时代的阮诗。
姐姐小的时候,过得也很不快活。是不是那个时候,她也像眼前的这个女孩一样,端庄的眉目间早早地萦绕着无望与悲苦。他幼时的记忆早已模糊,而今却又崭新如往日重现。
只恨他那个时候还只是一个更加幼小的稚童,对世上的事纵然明白了一点点,也无能为力、束手无策,没能帮她,更没能保护她。
“阿桃,你怎么来了——”阮怡一开口,方才觉得自己的声音嘶哑,“这没有你的事……有什么事,都交给舅舅……有舅舅在这里,你不用怕……”
他本能地想推可怜的女孩回去。既然夏桃是姐姐的孩子,那也就是他的孩子,夏桃出生的那天,他恰好在京城,一直守在姐姐的产房外面。抱起这个婴儿的一刹那,他就把夏桃当作自己的孩子看待了,甚至他从未对第二个孩子诞生过这种纯粹的血亲的亲情。家中的这些事情,不管夏桃已经知道了多少,可既然是他的孩子,他便看不下去她被无常的命运和生死折磨,那绝不是一个七八岁的孩子应该自己去直面的敌人。不如让他挡在前面,让夏桃把他当作一个依靠和倚仗,将希望寄托在看似强大的长辈身上,便可以从天罗地网般的悲痛中逃遁片刻,得以短暂地喘息。虽然他已经感到了自己话语的苍白,感到了自己的无能为力。他也做不了什么,改变不了结局。但至少女孩如果相信了,至少这一夜,这几天,就过去了——
可是夏桃无声地摇了摇头,眼泪停歇不了,她便用发抖的嗓音,一字一句地说:“……我知道,爹爹已经被带走了……我要在这儿……等娘回来。”
女孩一直以来恐惧的噩梦,终于成为了现实。她睡得不好,睡梦中隐约听见外面似乎有人在翻箱倒柜砸东西,便醒了过来,丫鬟们这时候也都面面相觑,慌得不得了,不知道应该怎样面对小主人的命令。于是夏桃穿上了衣服,跑了出去。这个时候,外面已经没有声音,也没有人了,除了例行守卫在府中的亲兵,还像往常一样恪尽职守地站在那里。仅凭着冥冥中的直觉,她向着父亲居住的院落跑去。与往日不同,月亮门的内外,严密看守着的士兵们,都已经不见了踪影。她浑身发抖,不由得被门槛绊了一跤,踉踉跄跄地走到了屋里,房间里空无一人,只剩下了一片狼藉。陈设都摔碎了,字画扔在地上,柜子和抽屉也通通被打开了,仿佛有人曾经在这里掘地三尺,翻找过什么。夏桃想要迈步向前走去,走到父亲的卧房里去,可是腿却软了,只跨了一步,便噗通一跤跌在了地上,她想张开口,喊一喊爹爹,可喉咙里面,竟然没有发出声音,只有突如其来的哭声——她捂着脸,呜呜咽咽地哭了起来。
她知道这一天总会到来的。母亲曾经向她警告过,她也知道母亲的警告从来都不是一句空话。她见过许多人离开,离开后便是死去。她也见过死亡,见过东山上的坟墓。她知道母亲和父亲早已是真正意义上的敌人了,她知道父亲是被软禁在这里的,她也知道母亲杀死了父亲的师长和亲友,迟早有一天便会轮到父亲……其实她什么都知道,甚至她也知道,她什么都改变不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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