来人奴仆打扮,从一团漆黑中探身进来,轻手轻脚掩上门,跪在老爷的榻前,禀报道:“老爷,恐怕出事了。方才,廷尉府奉了燕北君懿旨,捉拿长平侯下狱审问。”
阮怡心中一跳:“怎么回事?”
“回老爷,听,听说,还是和前几天教场的那个事有关系。说是刚刚审出结果来了,下毒的是个教场里的宫女,一向仰慕长平侯,读了他的好多文章。但偏偏那些文章里,都是些毁谤朝廷和世道的话,那宫女混的也不得意,便中了魔,越读越厌世,早早买了砒霜,还犹豫着没有下手,就碰巧赶上了今年演武,觉得是天赐良机,就想让贵人们也一起给自己陪葬——这下子,从宫女的下处搜出了长平侯的文集,还搜出了些传抄的稿子,都是些长平侯在太学中讲授的言论,一并呈到燕北君面前去了——据说,燕北君看了之后,勃然大怒,即刻给廷尉府下了抓人的旨意……”
“姐姐怎么说?楚平没有姐姐的许可,怎么敢奉这个旨?”
“老爷恕罪,事出突然,这里面的关节,实在没有打听得很清楚……不过,不过刚才是楚廷尉亲自带人去的。拿人之前,应该……应该也跟咱们姑太太照过面了。在下猜想,姑太太应该没有要阻拦的意思……老爷请恕罪,在下得了一点消息,就赶着来禀报老爷了。现下咱们在姑太太身边的人还没传消息出来,等到他的回报,应该就能水落石出了……”
——阮怡恍然大悟,蓦然站了起来,一阵晕眩。前因后果瞬间贯通,豁然雪亮——姐姐——他骤然间像掉进了冰窖里,终于知道了,关于阮诗病情的密报,乃是千真万确。恐怕他的姐姐,已经病入膏肓,无力回天。若非如此,她怎么会舍得送夏初去死——现在连阮诗自己,都已经接受了命运,不再怀抱任何虚无缥缈的希望,于是开始一件一件,安排她的身后之人,身后之事……
阮怡抓着身上匆匆披上的衣裳,推开房门,快步疾走,穿过黑黢黢的院子,大喊道:“来人,备马。”
冰凉的夜风从耳畔瞬息而过,孤寂的长街上回荡着空洞的马蹄声,阮怡攥着缰绳,在这段短短的路上打马疾驰,往昔的一幕幕像走马灯一样跃入眼帘。他想起过去,想起无忧无虑的小时候,想起小时候住过的院子,姐姐就住在隔壁,只隔着一道青翠的芭蕉叶墙,朝夕相见,日复一日。姐姐读书很刻苦,不像他总是到处跑着去疯玩。父母常常拿姐姐做榜样训斥他,说姐姐像他这般大的时候如何如何——他都摸着后脑勺傻傻一笑,从来也没放在心上。
如果说有什么不如意——他只是很不喜欢那些想要追求姐姐的哥哥们。偏偏他们又是进士,又是侯爷的,而他还只是个小孩,所以比起陪自己玩——虽然姐姐沉静端庄,也不会真的陪自己玩——姐姐还是更喜欢和那些人来往,然后他便见不到姐姐了。他们有时也会和他打个照面,对面的时候,他一定会挂上天真无害的假笑,装成一个不懂事又讨人喜欢的小孩子,背过面的时候,再默默在心里记上一笔。
丫鬟们也以为他不懂事,在他面前很大声地说笑,说姐姐和长平侯是青梅竹马、天造地设的一对。
他愤愤地踢了踢石子——想当我姐夫,也要看我同不同意——反而被丫鬟取笑了一把。
他很记仇,便装成什么都不懂的样子,在母亲面前,天真无邪地说漏了嘴,一下子就把那个肆无忌惮的丫鬟给赶出了家门。
但是关于姐姐,有太多遗憾是他不能改变的了。他越长大,越懂得这一点。他从长安回到家中,听说了姐姐仍然要嫁给长平侯的消息。他见了姐姐,拿公事和家常话兜了一点圈子,才敢慢吞吞地,小心翼翼地说:“……姐姐,我觉得,这样似乎有些不妥。”
“是吗?连你也觉得不妥。”姐姐淡淡地笑了一笑。
“——姐姐一直受长平侯的拖累,还要嫁他,岂不是太便宜他了。”他有些激动,却仍要讲究措辞的分寸,点到即止。就算是好意,姐姐也绝不想听自己的痛苦再被别人重述一遍,就像施舍怜悯一样。
阮诗怔了一下,像是不知道用什么话回答他。她转头向着窗外看去,唇边渐渐浮起一丝无奈的苦笑,似有若无地叹了一口气:“可是我仍旧喜欢他。”
他呆住了,一向矜持的姐姐,居然分明地在他面前说出“喜欢”二字。他就是再不喜欢这一桩姻缘,也没有什么话可以说了。他向来尊敬姐姐,姐姐也仍旧待他亲切,因为尊敬才必须要斟词酌句,分寸得宜。他也知道他们从没有无话不谈过。五岁的年龄差,是他从一开始就越不过去的鸿沟,而随着年岁长大,居然又从朝夕见面,变成了聚少离多。他曾经觉得这样也很好,很是得意,很是自豪,至少他得以手握重兵、独当一面,成为姐姐最重要的倚仗。其他人靠不住,他总是靠得住的。可是,他现在终于感到了狼狈。他纵马飞奔,只想要再快一点,追上命运倏忽而逝的脚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