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要说参加诗会的,应该是有不少人。但最后圣旨金口玉言,就钉死了两个人,其他人连名姓都没提:一个是张罗这个诗会的,长平侯夏初,诗会一直在他家里开的,出了什么事,他这个主人家总是摘不出去的——当时免了官,减了几百封户——不过后来风头一过,也就加回来了。另一个,就是这个阮曹掾了,一点没有轻拿轻放,不仅罢了官,还比着良家私通的律例,实打实的罚了杖刑二十。”
苏云吃了一惊,头脑一阵晕眩:“——怎么会有这种事?”
“是啦,所以这位小姐一下子就出了名,京城里面,上至一二品的大官,下至贩夫走卒,哪一个不知道这事。说实在的,才子文人的筵席上,有时招几个出身低微的妓女助兴,那也不算什么,司空见惯,根本不劳先帝大动干戈,特地发下圣旨处置此事——恐怕就是因为,这位阮曹掾名门出身,父亲是当朝一品,自己却行止不检,生性淫乱,在席上做了妓女的勾当。这才称得上败坏纲纪。”
“……这是捕风捉影乱猜的,还是真有其事?”
“不然还能是因为什么?自然,圣旨上都是官样文字,自然说的含混些。这也难怪,你是从外地考过来的,还蒙在鼓里。你去外面问吧,京城人都知道是怎么回事——反正当时,游街也游过了,还脱了衣服挨了杖刑——真不知道哪里来的脸面,现在还坐在这里做官。你说说看,哪个好人家的小姐受得了这种羞辱,还用得着官差上门,一早自尽,自证清白了。也真的是脸皮太厚了。”
苏云怔住了,他向院子那一头的房屋望去,夜幕已经落下,只能看到黑黢黢的门和阴影里的窗。然而他知道,同僚们闲话的主角,正坐在那扇闪着微光的窗子里面,日复一日地核对那些千头万绪的账册。他们刚刚对完账,他刚抱着一堆簿册走了出来,就被路过的同僚拉住了袖子,在冷笑和讥嘲中告诉他“重要的事情”。而他几乎不能把这些人闲话的内容,与坐在那间屋子里端庄的少女搭上关系。她用一张严肃的面孔,穿梭于案牍之间,一直是一副素净利落的打扮,连多余的首饰都不戴,鬓发间只有一支盘发的玉钗。又如何能在觥筹交错的欢乐场中,换上艳丽的衣裙与眩目的步摇,向同席的王公贵族,飘去轻浮含情的眼光。他内心里自视甚高,却不得不承认这个比他小了几岁的年轻女子,在实务上既精明,又勤奋,会揽下其他人不愿意做的麻烦活,又能拆解得无比漂亮。她事事周全,如何会有一个妓女般声名狼藉的过去,无媒苟合,失身于人,又东窗事发,受了官刑,从此沦为全京城人的笑柄。
苏云连连摇头,不敢置信,又想不到辩驳的理由:“……这太不合情理,怎么相信。”
“哈,你便信了吧。不然你以为,阮太傅的嫡长女,怎么落到咱们衙门里来做个东曹掾的。——你别瞧我,你刚考上第一年,就是正牌的从事,明年说不定就高升了。那位阮曹掾,可在这整整五年,一级没升。说老实话,现在朝廷里,真论权势,除了赵大将军,就是阮太傅,哪有第三个人能相提并论。这两家里出来的,连一般皇亲国戚都难比,何况咱们这种普通人家。就不说别人,她亲弟弟,才十来岁,听说草包的很,可去年入仕选进了羽林郎,今年就升了校卫官,只怕用不了二十岁,就要做郎将了。——你比比看,要不是彻底扶不起来了,何至于此。”
苏云默然,半晌从牙缝里挤出一句话:“……照你说,那个长平侯,不是一起犯的事吗。怎么到现在,还风光的很。”
同僚一乐,反问道:“你这问的倒有意思,嫖客和妓女能是一回事吗?——况且一张圣旨,判罚天渊之别。那长平侯从始至终也没丢过做官的体面,封户增增减减本是常事,又是个年轻才子,风流一些,算得了什么。就是阮曹掾一个堂堂的大家小姐,自甘堕落不说,还被押进廷尉府裸衣受杖,历朝历代里也得算是新鲜话了。不然,也就是一次平平无奇的申斥,谁还能记得这事。”
后来果如那位同僚所言。苏云虽然出身寒门,但毕竟状元出仕,官声清贵,政绩又出众,后来一直按部就班地提拔。八年工夫,做到了会计司的主官。只有阮诗,官位纹丝未动,每日进出,却依然勤勉如昔,神色淡然,不见有什么不满。苏云心中惋惜不平,却无计可施,甚至他几次将阮诗列在可晋升的下属名单里,向吏部提请,最终都被驳回了。她背后那个根基深厚的名门阮家,位高权重的父亲阮太傅,似乎也对她的前途漠不关心。仿佛当年用家族的权势,为她换了这个东曹椽的七品官,便可算是妥善安排了她的后半生——因为她还有个弟弟,就算不会读书,也称得上是家族的希望。二十岁出头,便从京城羽林军中,调到了长安府兵父亲的旧部里,封了四品校尉,被阮太傅旧年一手提拔的将军们拥簇着,指引着,得了个“少将军”的名号,眼见前途无量。——当日赵大将军与阮太傅政见不合,各怀私心,事事相互掣肘,总不能称心如意。阮诗自己非议缠身,强行提拔更加艰难。因此,阮家便选择倾尽全力扶持弟弟阮怡,而略过姐姐不顾。
然而后来有一日,忽然传出长平侯向阮家下聘礼的消息,坊间顿时哗然。两个月之后便是良辰吉日,长平侯——那时已是正三品的执金吾了——在奢华盛大的仪典中,郑重地迎娶了这位早已声名扫地的阮小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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