黑夜深深的晚上,柳梦正在书房里画画,走廊上传来一阵连绵的脚步声,门口探出了一个小小的身影,浸在明黄的月光里:“老师,你还在呀。”
柳梦教授的小女公子,单名一个桃字。人如其名,这个七岁的女孩子,穿着碧绿的罗衣,白皙的脸颊上浮泛着少女的红晕,就像初春二月盛开的桃花。
柳梦不常回她在侯府外面的住处,因为她很快发现夏桃很依恋她,不愿意她离开。夏桃以好学为借口,常常在放课后也来找她,其实不过是想留在她的身边,和她多说说话罢了。柳梦发觉了这一点以后,就几乎不再出府去住了。
夏桃问了老师的许可,挪来一张长凳,坐在她的对面,双手托着腮,艳羡地看着柳梦胸有成竹地挥洒着狼毫竹笔,在一张白纸上变出栩栩如生的一个人。
“想学吗?”柳梦问。
“想。”夏桃点了点头。
柳梦失笑:“你什么都想学,也该有个次序——放心吧,有闲时了,我教你。”
“老师,我看书上讲,画具有很多讲究,纸,笔,颜色,墨,都与平日写字不同。为何老师仍旧用平常的笔纸,不让人买一些来。”
柳梦微微一笑,回答道:“作画最重要的,在于随心所欲。笔墨纸砚,都是细枝末节。昔日大苏学士公事之余,偶发一兴,就拿起桌上批示公文的朱笔,画了一幅朱红色的竹子。有人看了这画,问他,这世上只有绿竹,哪里有红色的竹子。大苏学士却说,人人都画墨竹,可世上也并没有墨色的竹子,既然如此,我画朱竹又有何不可。那幅朱竹别致有趣,后人便争相效法起来,还传颂此事为佳话。可见只要随性而至,无不可用,无不可画,何必拘泥于笔如何,纸如何,墨如何。”
柳梦兴之所至,一气呵成,反复看了一看,再无可添笔之处。夏桃小心翼翼地将那张墨迹半干的纸转了过来,上面画着一个少年公子的背影,纶巾飘飞,衣衫翩翩。
“老师,这画里的是谁呀?”
柳梦浅浅一笑,随口回答:“是一个梦里的人。”
“梦里的人?”夏桃不解,“——我昨夜做的梦,一醒就记不得了,老师还会记得这么明白吗?”
柳梦没想到她会追问下去:“方其梦也,不知其梦也。梦之中又占其梦焉,觉而后知其梦也。且有大觉而后知此其大梦也——阿桃明白这句话吗?”
夏桃摇了摇头。柳梦便取过一张白纸,一边解释,一边将这句话写给她看:“这是庄子《齐物论》里的话,意思是说,人在做梦的时候,不会知道自己是在做梦,甚至在做梦的时候,还会去占问梦的吉凶。也只有在醒来的时候,才会知道自己是在做梦。就像这样,人世间也是一场梦。只有大觉悟的人在觉悟之后,才会知道自己所经历的种种,都只是一场大梦而已。”
夏桃看着那张纸条,想了一会儿,问道:“这就是说,我们其实都是在梦里?我现在和老师说话,也是在做梦了?”
柳梦看着画里的人,有一点出神。
“老师?”
“庄子是这样说的。”柳梦回答。
“老师也是这样想的吗?”
柳梦笑了一笑,说:“究竟是对与错,终归还是要阿桃自己来想了——这本书读起来有些难,等你再大一点儿,倘若喜欢,再来判断吧。”
夏桃点了点头,低下头,像是似懂非懂的样子。柳梦觉得,庄子绕口令式的思辨,对于一个七岁的小女孩来说,过于枯燥而令人困倦,远远不如明快的书画来得有趣。夏桃大概不会想要继续这个话题了。可是,过了一会儿,夏桃抬起了头,说:“我也一直记得一个梦——老师,我从来没跟别人说过,您,您也不要听——”
柳梦配合她,微笑着举起双手,捂了捂耳朵:“好,我什么都听不到。”
“——我觉得,我很久很久以前,去表哥家里玩的时候,曾经见过一个比我大一些的哥哥——大概是表哥的朋友——他穿得很漂亮,站在一棵杏树底下。我叫碧纹姐姐——那时候照顾我的一个姐姐——帮我摘一枝树上的花。那个哥哥听到了,他比我高好多,就伸手折了一枝杏花,递给了碧纹姐姐。”
“那天之后,我再没见过这个哥哥,也没人再提起过这个人。我有一次问碧纹姐姐,她也摇头,说不记得了。我就觉得,是不是根本没有这个人,只是我做的一个梦,想出来的一个人。”
“后来,我又去表哥家里,只有表哥和卫家姐姐在的时候,就问他们,是不是真的有这个人。”
“表哥却说,不就是叶家那小子,和他家里人一起,已经死了两年了,当初还是姑父亲手把他们葬了,全京城都知道,怎么你不知道?”
少年回答了他年幼的表妹之后,觉得有些尴尬,戳了戳身边一言不发冷着脸的卫姓少女:“——是你爹干的吧?”
少女啪的一掌,拍掉了他的手,怒气冲冲地瞪着他:“怎么是我爹干的?那时我爹还在苏州,谁知道你们做了什么事。你们家就是这样,想干什么都推到别人头上……”
“我错了我错了,”少年讪讪,搓着手,忙不迭地讨好她:“……不是我们家。我姑妈是我姑妈,我爹是我爹,我是我。我姑妈的决定,我爹有时也不大同意,这就跟你爹得听我姑妈的一样,我爹也没办法。你可千千万万不能因为这个,不愿意嫁到我家里来,你都答应好的,可不能反悔——”
夏桃有些哽咽。柳梦坐到了她的身边,伸手搂住了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