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既没有齐备人君之德,又不能行王道定王业,谈何君王。”
果然如此。谈何君王,谈何君王……阮诗反复默念着这四个字,像沉重的钝剑割破她的心胸,又有满盈的愤怒,一瞬间从鲜血淋漓的伤口里生根发芽,长出枝繁叶茂的憎恨。
先帝在世的时候,阮诗只能捱受她一笔之间发落下来的重刑苦刑,背负她一念之差抛到自己身上的罪名污名,而从来没有资格去见这位九重宫阙之上绝代芳华的佳人。但是时至今日,世上没有人比阮诗更懂得这位盛年病故,躯壳早已融作了山下尘泥的先帝。她们分明是同一只黑夜里的幽灵,同样的骷髅,患上同一种焦渴的疾病,将肺腑五脏烧成黑洞似的齑粉。可是夏初在先帝的身上看到美人,却只能在她的身上看到白骨。
她便因此而憎恨他。
被这种强烈的憎恨所驱使着,阮诗缓缓站起身来,说:“我若是殷纣王,那也罢了——”她踩着沙沙的脚步声,乘着满腔不可遏止的欲望,不由自主地向屏风对面一扇灯烛的微光里走去。
“——就只怕元恒没有这个本事做周武王。”
这不是一个适当的时机。他们之间的相会,都发生在静默的梦里,不知所起,不知所终,没有交谈,没有言语,只是一个梦,在梦里骨骼相缠,抵死缠绵,不知前缘,不辨归路,醒来的时候,甚至都无法确认梦的真伪。可是这个夜晚,她知道两个人所说的每一句话,清楚自己走的每一步路,也知道自己怀着彼此的憎恨越过这一段咫尺天涯的距离走到他的面前,与挑衅无异。
说到底,她究竟有什么可以和先帝相比呢?夏初所爱慕的先帝,殡天的时候只有二十九岁,永远年轻,永远美丽;但她自己二十九岁的时候,才刚刚嫁给夏初,之后的每一天容颜都在老去。先帝是天命所归的储君,一生下来就注定要做皇帝;而她被先帝一封圣旨推下泥潭,耗尽一生的光阴才满身污秽地爬出来,每走一步都要踏着无数人的尸骨。先帝是她的梦魇,是她生命里的阴霾,她却将先帝当做自己行路的道标,必须要攀越的高山。她仰望着先帝昳丽的身影,仰望她一生的敌人,她真正的老师,在千万个长夜中埋首于沉默与自卑的阴影,效仿着先帝隐约的轮廓,无声地磨砺着自己的长剑。
她最终还是站在了光里,被烛火放大的黑影在壁上遮挡出巨大的阴霾。她看见夏初放下了笔,抬头看着她。夏初一定会看她的,他注视她的视线不会像欣赏一枝稍纵即逝的花,品鉴一件可有可无的珍玩,不会是漫不经心的一瞥,投向一个声色娱人的美姬,一个共度良宵的妻妾。他只能用尽全力去面对她,仰视她,接纳她,爱她,恨她,思考他们之间的关系,甚至他的视野里只能看得见她的存在。她在他的生命里无处不在地伫立着,黑暗展开翅翼挡住了每一盏烛光。他憎恨的那些幽灵,正站在她冷淡的影子里发出肆无忌惮的嘲笑。
他是最漂亮的文人,最高洁的笔,最干净的双手,就该由最高的权力者来配他。
她伸出干涩如柴枝的手指,一寸寸度量过他细纹横生的眼眉,风霜星布的鬓发。她的双手向上移去,细长的玉簪被她拔在手里,束结的长发陡然间散落开来。她笼在手中,用指尖细细地数,究竟他亮丽的青丝之间,已经混入了多少白发。
说到底,他也不过四十岁而已。落在她手中的一丛发丝,却已经有一半褪去了颜色。他的外壳平静温柔得像一面平湖般的明镜,飒飒东风,也无法吹起一丝涟漪。因此,只有用这种方式,细数明镜边缘的铜锈,她才能依稀丈量出在他心中煎熬的痛苦与绝望。伍子胥过昭关,一夜白头。一向优雅从容的他,竟然也有过这般惊慌急躁忧怖的时候——在军中被明争暗斗处处掣肘的时候,兵败如山倒的时候,孤独一人面对着亲朋故旧及恩师的坟茔的时候,又或是被她监视起来,彻底剥夺了一切希望的时候——激荡的七情六欲淤积在他的五脏六腑里凋谢腐烂成刻骨的毒,啮噬掉他鲜丽的青春与生命。她两年前见他的时候,他虽然已经与从前判若两人,却似乎并不像今夜这样,她借着碧纱里的灯影,摸索着他冷玉般的脸与蚕丝般的发,就像抚摸着一具水晶棺中的美丽尸骨。
他或许早已死了,自他无能为力的时候就已经死了,并不必等到她真正杀他的那一刻。
她忽然自指端微冷的触感油然而生恐怖的战栗,战栗像烟火抛下的一万点火星。滚烫的情欲自她胸中的冰块上沸腾,令她生出一种危险的冲动和欲望,她要脱去所有多余的衣裳,要将赤裸的肢体像藤蔓一样纠缠在他的身上,用各种下贱的方式吻他,虽然消瘦无华的骨骼永远不可能温暖他,却可以将森森鬼气度送到他的胸中,像蛛丝绑住猎物,牵引住他缥缈疏远的魂灵。他会在无边黑海中复活,饮食鲜血化作他苏生的激情,以满怀欲孽的姿态剖开她的身体,与她合二为一,长生不死——
【本章阅读完毕,;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