柳梦知道,阮诗言辞客气,并不意味着真的需要听取她的意愿和想法。那只是命令而已。所以,当阮诗说到她的住处时,她便答应下来,并不多言。想来自今而后,这种执掌天下大权的人,不会再有工夫来搭理她这个教书先生。就连夏太常,虽然是她的旧识好友,她也未必会再见到。他们生涯迥然,各有所执,因此即便在一府之内,也只是各自过着各自的人生。
柳梦告退不久,一个仆从便从外面匆匆进来,禀告阮诗:“司隶府的周从事求见。”
有了阮诗的准许,很快,周从事便来到了堂下,向阮诗叩首行礼:“卫司隶使在下转告大司马,尚书令近日曾送一封加急信到柳梦手中。柳梦阅后即焚,信中所言,一概莫知。其中恐有不妥之处,请大司马多加小心。”说着,来人从袖中取出一纸信封,呈给阮诗。里面只有一张一寸大小的信纸残片,边缘焦黑,显然是从火堆中抢出的。唯一能辨识的大半个字,依稀是苏云的笔迹。这并不能算什么实在的凭据,烧剩下的一个字,也并不会有任何特殊意义。卫司隶附上这一张残片,或许只是为了证明自己并非信口诽谤。可往往残缺破碎的一个字,要比完完整整的一封信,更令人浮想联翩。
因此,阮诗只是看了一看,就丢下了那片纸:“我知道了,子澹费心了。你代我向子澹道个谢。”
周从事领命而去。阮诗看了几份奏报,目光又扫到那张纸片上,她扶着隐隐作痛的额头,冷笑一声,长袖一拂,彻底把它丢进了火里。旋即站起身来,向外走去。尖锐刺骨的寒意刹那间钻进她的骨头里。离开灯火通明的厅室,外面的夜色一团漆黑,伸手不见五指。有仆婢提着灯跟了上来,阮诗挥手止住了他们的脚步,从一个婢女手里接过挑着灯笼的竹竿,独自向黑夜更深处走去。
她决定要杀人的时候,卫宁的文章,就在一个相似的黑夜里递到了她的桌案前。漂亮严谨的文辞,像镶金嵌玉的长铗,足以装饰她苍白嗜血的刀剑。
“子澹,我一直留着太常,在你看来,也未必是对的吧。”她叹了一口气。
“这是大司马的家事,我……”卫宁的视线触到了她黑暗的目光,发觉她的询问是认真的,立刻收起了松懈的口吻,郑重地回复她的问策,“伯夷叔齐不食周粟,武王放他们走了,这不也是武王之德吗?”
阮诗不回答他。卫宁却继续说了下去。他们也相识了三十多年,阮诗早已习惯于卫宁的直言不讳,知道这个人相比世人所揣测的样子,其实要骨鲠得多,只不过选择了和她站在一起而已:“夷齐是大德君子,终生不降其志,不辱其身。因此就算有所不平,有所怨恨,可除了将自己饿死在首阳山上,也再无他法。这样的人,往往什么也做不到。我一直是这样以为的。”
阮诗在浓重的阴影里闭上眼睛,听纸页哗啦哗啦地从她的手中滑过。她能触摸到那些光润的墨迹,轻薄的纸张被墨写过的地方,总会添出一些不同寻常的突兀坚硬。她不会看那些字,永远不会去看。只会命令看守着他的,一字不识的奴仆每日去数纸张的数目,日复一日。当它们堆积到五百张的时候,奴仆便搬来一只火盆,就在囚禁在居室中的书稿主人面前,将它们焚烧殆尽。她就用这种方式羞辱夏初,折磨他,让他仅剩的声嘶力竭的呼喊也化为乌有,寂静无声。可是到了今日,夏初的居室里,竟然还能堆起一叠书稿。哪怕是现在她只要睁开眼睛,就能从一扇昏黄的屏风上看见他伏案持笔的身影。她可以轻易命人夺去他手中的长剑,却夺不去他指掌之间的一枝笔,除非她握着锋利的刀刃准确无误地刺穿他的心脏使他永远不能再睁开双眼,否则他总有办法流尽心血凝作一行行比刀尖更锐利的文字。阮诗已经无数次做过这样的梦了,在梦中预演过无数次他的死亡,以至于她甚至询问过卫宁,自己的选择是否正确。可是比起那样简单的结局,她最终决定将这只孤独的鸾鸟捉进囚笼,看着他一直不放下手中的笔,和那些他们看不见、摸不到、却如跗骨之蛆、如幽灵如影随形的东西,做不知疲倦的困兽之斗。
全副武装的兵士站在窗纸外面,像重重的鬼魅。幽灵在黑夜里张开双臂,和人们的影子合二为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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