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陇上有人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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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4章 归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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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九四六年秋,桃儿泛红的时节,解放战争爆发了,战事殃及到石家湾,上百亩的蜜桃园化为灰烟。太爷爷再次被迫迁移,他从灾难中来,又回到灾难中去。穷人的想法十分简单,几亩良田,一缕炊烟,可现实从不过问穷人的意见,战斗机的炮弹从来都是眯着眼的。历时三天,慌乱中的太爷爷凭借着熟悉的记忆,将妻儿带到了这个我从小生活的地方,马王庄三面环山,通过一段石峡与县城相连,太爷爷在这里买了地,我的祖宗在马王庄生了根。

一九四九年新中国成立前夕,大概七八月份,解放兰州、解放甘肃、解放大西北的战争打响了,炮火声最终还是传到了陇原县广大民众的耳朵里,驻守甘肃的国民党马步芳部队瞬间土崩瓦解,残部四处逃窜,打家劫舍是马家军的一贯作风,哪怕在逃命的间隙也不忘搜刮钱财,三年的解放战争从北打到南,终究波及到了这里,王希山用一箱子金银首饰换回了自己的命。

但他害怕马家军再杀回马枪,留下满仓的粮食逃命去了,逃跑前将没有搜刮干净的钱财挖了个坑埋到了自家院子里。王希山逃跑的消息像瘟疫一样在庄子里传开了,马王庄的村民们一窝蜂似的涌进了马王庄历史上最后一任地主的家里,虽然王希山从没有做过伤天害理的事情,但从大家的眼神里依然看出了贪婪和愤怒,并不是伤害过自己的才算仇人,在自己饿着肚子王希山能吃饱饭的时候他已经是大家的仇人了,这其中有大部分是王希山曾接济过的和他一样姓王的同宗同源的本家叔侄兄弟。

王希山的祖祖辈辈们在马王庄苦心经营了数百年,他接手当家的时候资产已经相当丰厚了,王希山并不是一个合格的地主,因为他施舍和接济穷人,并且遣散了家里多余的佣人长工,自己也带着老婆孩子下地干活,守成且勤奋,但不论如何,也改变不了他是地主的事实,大家都想看看他们家的粮仓。

村民们打开了地主家的粮仓,陈旧的粮食味道扑面而来,他们站在粮仓正中的一块空地上,这是王希山为今年的新粮特地腾出来的地方,但战争在秋收以前就打响了,村民们默默地开始搬动储粮的麻袋,大家都显得彬彬有礼而井然有序,因为这里的粮食足够大家分配。王希山的粮仓在战争的尾声中填满了马王庄所有人的肚子,这些粮食让他们活着听到了新中国成立的消息,并作为第二年的种子播了下去,多年后王希山再回到这里时,马王庄的村民们在属于他的土地上种着他粮仓里小麦和玉米的孙子的孙子的孙子,他循着记忆找到了他以前的宅子,残破不堪,他找了两间能凑合住人的房子,守在了这片让他眷恋的土地上。

新中国成立以后也打过几次仗,但大都在别的国家的土地上,被炮火洗礼过的中国大地终于迎来了久违的安宁,太奶奶在这祥和的日子里先后又为老马家生了三个孩子,都是姑娘,和平年代太爷爷平日里挑着杂货担子走街串巷,干起了他熟悉的买卖,农忙时也帮庄里人打制农具,爷爷耳濡目染,从小掌握了这两门营生。

一九五八年到了,陇原县城进入近代以来最黑暗的时刻。马王庄碾麦子的大队场上堆满了铁锅炊具,所有的牲口圈进了公社的猪圈、羊圈、牛圈,各家的小麦、玉米、土豆都进了公社的粮仓。

太爷爷是个将近五十岁的老头了,劳作让他苍老的格外快些,家里是六张吃饭的嘴,不知道从什么时候起,公社里的食堂上再也领不来一粒粮食,那个膀大腰圆的壮年逐渐干瘪了下去。大旱,令人恐惧的大旱又笼罩在这片土地上。

冬天,寒冷和饥饿是套在每个人身上的两把枷锁,任何一个都可以轻而易举的带走随便一条生命。马王庄从村口到山间田野的每一寸土地上再也找不到可以果腹和御寒的东西,树皮、草根、大队场里往年碾麦子压在土里的麦粒最先出现在村民们的肚子里,观音土是最无奈的选择,从灾难中来,到灾难中去,逃吧。

太奶奶已经饿的下不了炕了,仅靠融化的雪水活着,再也不能和太爷爷一起逃命。四个姑奶奶每天都需要吃东西活着,爷爷终究是个男孩,他和庄子里年龄差不多的一帮小伙总是早出晚归,太爷爷从来不知道他靠什么活着。太爷爷将太奶奶留下了,让爷爷尽力照顾,他得去给几个姑娘找个活路。

这次受灾是整个甘肃,他必须凭借记忆中的路线逃到陕西地界,或继续往东返回河南。他没有去过别的省份,只知道到了陕西肯定能活命,多年前他就是从那里来的。太爷爷带着四个女儿一路上基本没吃到什么东西,饿了就挖点雪融成水喝了充饥,走的极慢。秦安、天水早已不是原来的摸样,这里也不能提供给他任何帮助,他在宝鸡找到一户人家留下了大女儿,太爷爷本想再留下一个,人家嫌太小了不能干活,那个年代多一双手远远胜过多一张嘴,这户人家留下大姑奶奶以后给了太爷爷两张饼,说大姑奶奶就算他们买下的,以后也不能来要了,太爷爷靠这两张饼将剩下的三个姑娘带到了西安,三个姑奶奶最终都有了归宿。

太爷爷惦记着家里的娘俩,带着安顿女儿得到的几张玉米饼和半袋子黑豆开始往回赶,一路乞讨为生,身上的这点干粮他丝毫没有动的意思,那是他的老婆儿子的救命粮。

太爷爷回到马王庄已是第二年开春了,天气依旧寒冷,太奶奶像原来一样躺在炕上,不过早就没了气息,皮包骨头,冻得硬邦邦的,爷爷不见踪迹,庄子里冷冷清清、凄凄凉凉,半死不活的一个老头告诉他活人都去兰州了,那里能吃上饭,老头说,马仁是跟着冯四一起走的,太奶奶在太爷爷出门不长时间就冻死了,地里的土冻着,庄里人饿的使不上劲,各家冻死的饿死的都在炕上放着,等天气暖和了再打算挖坑埋葬。

一九五九年,依然大旱,去年的人都饿着,没力气给地里下种子,也找不来种子。那一年的地里和太爷爷的头顶一样光秃秃的,这意味着饥饿依然存在,有消息称为了缓解陇原县城连年大旱,政府决定引洮河水滋润干旱的陇原大地,挖水渠的工人能吃上饭,太爷爷没到水渠边上就死了,消融的雪水在一个坑里聚成了小小的水池子,太爷爷太渴了,他到水池子边上去喝水,湿软的泥土将他的脚陷了进去,一挣扎就仰面趴下了,饥饿使他没有力气再撑起胳膊,他淹死在了没有脚面高的水池子里,挖水渠的工人发现他时肚子里全是雪水,太爷爷没有再见到去兰州的儿子,我的四个姑奶奶的踪迹烂在了他的肚子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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