乾德八年甲戌冬至。
古时冬至日过节;冬至、元旦、万圣节(皇帝生日)合称三大节。
送寒衣、贺天、绘制九九消寒图。
邢母撺掇邢岫烟给贾琮送了一件棉衣。
邢岫烟不冷不热地拿进屋里。
贾琮笑纳:“你们家田地在哪?
租赁的还是自己的?”
“原先是租下来,再租给别人。”邢岫烟抿嘴道。
这种情况很普遍,地主租给佃户田地。
佃户可以转手出去,或者雇人种植。
叫做佃农经济。
“现下不收人头税,摊丁入亩。
苏州府清丈过了,就买了下来。
按亩计税。”
“姐姐能带我去看看吗?”贾琮道。
他来盛泽也不想虚度时光,去了扬州盘下作坊。
来苏州他便想做一个“寮主(外来资本家)”。
顺便可以提携一下邢家,但得看看他们靠不靠谱。
邢岫烟樱唇轻启,奇怪地道:“那地我不大去的,都是一些贫农。
你舅妈和我往常只是照看蚕室。
他们送桑叶、棉花,有时就织织布罢了。
怕弄脏了你。”
“不怕、不怕。”贾琮摇摇头,表示不介意。
入席吃饭。
邢忠呵呵笑道:“我妹妹入了府上,大家都是一家人。
外甥甭客气,就当自家一样。
嗯...岫烟啊,那消寒图绘好了吗?”
“绘过了。”
邢岫烟轻笑,然后把带贾琮出去溜一圈的事情说了。
“外甥也绘一幅,绘好了再去。”
邢忠两口子都不在贾琮面前提得罪打行的事。
“好。”
贾琮饭后绘了一幅,邢岫烟带他出门。
邢母琢磨道:“还一家人,我这么些年。
都没见过你妹妹的人影儿。”
“这不是山高路远嘛。”
邢忠摆了摆手,低头吧嗒吧嗒抽旱烟。
邢母撇撇嘴:“不是山高路远,是缘深情浅。”
“你个婆娘知道个什么。”邢忠哼哼道。
邢母冷笑:“你是不是也想把闺女送进去?
来个内侄女做儿媳妇?
我们闺女性子淡,可大字也认得几个......”
“不好么?这小外甥除了刚来时惹了人,礼数倒还周到。
人家可是考出来的顺天府秀才。
吃喝不愁,侯门再深也深不过六尺。”
邢忠打起主意来,但心里又个没底。
准确来说各方面都没底,也不知贾琮接下来什么反应呢。
邢母没好气地翻个白眼,吐出枣仁碎道。
“既然是秀才相公,来日也要科举发家。
那些可是翰林闲官、飞在天上的人。
瞧瞧如皋蒋家、华亭丌家、桐城方家。
哪个不是各自的女婿亲家?
官官相护,结盟联姻。
人家会看得上咱闺女?”
邢忠被这番话说得不快活,想来想去,突然眼睛一亮。
“跟我妹子说不就行了!她是嫡母。
没个亲生儿女,那时小外甥若果高中了。
她如何不指望一个依靠的地方?
内侄女做儿媳,亲上加亲。
对她也有好处,这不就成了?”
邢母皱眉:“可人家比咱闺女小。”
“这不是大事,常言道;女大三,抱金砖。
越小抱得金砖、银砖越多,嘿嘿。”
........
表姐弟俩乘上二人摇橹的小船,进了蓬内。
铁牛、曹达华外面站立。
贾琮问道:“木渎、府城的信怎么样了?”
“木渎的琏二爷、林姑娘收了信。
我送去时,说话就要回去。
这时早过了浒墅钞关了。”
铁牛回话,木渎就在盛泽北边。
吴江吴县比邻,撑船可达。
又说:“琏二爷嘱咐爷早些回去,莫要在外贪玩。”
曹达华声若奔雷,插过话道:“苏州府城的信。
是俺叫人送的,路远还没回信。”
贾琮点了点头,邢岫烟安静娴雅地坐在木壁下的坐垫。
陈旧的米黄裙子盖到弓鞋上面,一双素手拿了油伞。
她的玉指修长、洁白,因为江南养蚕、苏绣非常讲究。
刺绣的女子是不能做粗活的,务必要把双手保养好。
首先;蚕不能沾油烟等气味,养蚕,手要干净。
其次;苏绣习俗历来是十指不沾阳春水,为此苏绣才驰名天下。
不过岫烟也是下厨房的,做不出有名的苏绣。
“林姑娘又是你的一个表亲?”
邢岫烟看向眼前的少年表弟,淡淡问道。
“和我也算有血缘关系吧,林姐姐的母亲是我亲姑姑。
嫁的是扬州巡盐御史老爷。
前儿告病殁了,祖籍在木渎。
我们南下也是为这事.......”
贾琮看看她衣着:“等下回来,要不我们去一趟布行、丝行挑些东西?”
邢岫烟低下眉,矜持道:“不用,那不是骑驴找驴吗?
我家就有生丝、织机,没必要穿那么好。”
看她不施粉黛、服饰寒酸的样子。
偏偏坐在那儿,小船飘过一座又一座江南小桥。
淹没人群,那种丽色却掩饰不住,丽色中透着超然。
贾琮知道真实情况未必如此,恐是家徒四壁、拮据惨淡的缘故。
遂也没戳破她,这段日子瞧瞧邢忠、邢母也不是那种很势利的人。
市侩倒是有点,毕竟是小市民,谁不会斤斤计较。
因此贾琮的那点拉他们一把、再收为盛泽代理人的想法。
自然而然也不拂拒了。
他这次的重点不是在盛泽开书店。
贾琮从明清史料,以及大楚江南的亲身经历了解到。
资本家在江南是非常吃香的。
如果拥有一个较大的庄子,鱼虾、牛羊、棉花、桑树......
各种东西全方位立体化经营。
在古代,粪都是钱!
这种经济是稳固的,这么干的富商不在少数。
下了船,走进一片桑树林。
地形是广阔的平原,丘陵较少。
冬日桑叶光秃秃的,枝干孤零零地摇曳。
桑树种植也甚是讲究,距离、壅道(粪道)、水源。
四五个邢家佃户也是乘船运粪,来回挑着施肥。
在江南市镇,产粪的地点固定。
一个镇和另一个镇的联系紧密。
距离都在几里、十几里之间。
邢岫烟翩然走在垄道上,伸手指点他。
贾琮盯着她的绣鞋:“邢姐姐不是缠足的?”
“民间女子缠足的不多,要做活呢!
老实说,缠足对于儒家有相适。
但也有相悖的地方。
文人偏爱那种不得见光的三寸金莲
你也是?”
邢岫烟微微一笑,浑不介意地回头说道。
言罢眨了眨眼,朝他投了个询问的目光。
贾琮摇头:“不是,我认为自然更美一些。”
两人走了一段,看见林间邢家佃户和另一拨人在起争执。
那一波人有十几个,为首的着绸缎,穿着体面。
一看就是大户人家类似管事的人物。
邢岫烟不快地皱起远山眉。
贾琮道:“那晚我听见了,景甲长说你家地和丌家挨着。
丌家既然是华亭名门,怎么来的吴江?”
“这是常有的事,名门望族宗族庞大。
吴江这一支和华亭丌家是同宗的。
他们家世代出翰林,还出过太师。
有几十万亩地,士大夫不用交税。
都不知有多少人把地投在他们名下。
瞒税漏税......这人是吴江丌家的丌管事。
好几次因水源问题,和我家佃户起口角了。”
邢岫烟秀项一扭,低头无奈地说道。
“那个祖公爵,也是吴江丌家的人。”
该来的,总会来啊!
贾琮自嘲一笑:“怎么我到的地方,都有祸事?
人家说我是天煞星,想来是有原因的。”
邢家的佃户在这边的有两个。
另三个在棉田那边施肥,闻言赶过来,皆汗水湿透衣背。
“东家姑娘过来了?
又是这丌家!
打定主意想侵占人良田呢。”
另一个佃户道:“这样下去,没法子了,今年交了租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