太阳落山,霞光如潮水般从天地间退去,小和村也在一处水源边停下,家家户户开始搭锅做饭。
方临去打水回来,带回两只剥皮的田鸡。
“我儿真有本事!”
方孙氏与有荣焉,高兴道:“临子你去烤了,你一只,你爹一只。”
“不喜欢吃烤的,切碎加锅里吧!”方临如是道。
“肉还有啥不喜欢的,只要是肉,咋做我都喜欢!”
方孙氏咕哝着,忽然一顿,眉眼中写满了欢喜:“我儿真孝顺。”
晚饭,就是蘑菇、野菜、粗米混杂在一起煮,哦,还有田鸡切碎的肉丁。
有了蘑菇的鲜味,混着稻壳的粗米汤也不觉得难以下咽了,若是偶尔吃到一个肉丁,感受它们在味蕾上绽放,这种不期而遇的小惊喜,更是仿佛能将一天赶路中浸入关节、深入骨髓的酸困消解。
吃过饭,一个青年过来:“方叔,我爹说有点事,请你过去。”
这是村正家的小儿子乔旭。
“这就去。”
方叔有站起身,突然想起昨晚要粮的事情,临时起意转头问道:“临子,你去不?”
这是要带上他长些见识。
“去的,爹!”方临答应一声,跟上去。
……
乔家这边,这时也已吃过饭,除了乔家人外,还有一个令方临意外的人——陈老婆子。
“爹,方叔请来了,你们聊。”乔旭说了后就退开,将场地让出来。
方临顿时意识到了,这不是一般情况,像是平常村里开会讨论事情那般,便自觉打算暂避。
陈老婆子见了,却是道:“临娃我信得过,也留下来,跟着做个见证吧!”
因为昨晚送粮之事,她相信方临是个好的,再加上方家在村中的良好名声,才请方家三房的人过来。
见方父点点头,方临也没再走,不过心中已有定计,今晚在这些长辈面前,自己只带眼睛、耳朵,不带嘴巴,不问就绝不多说一句话。
“叔有来了?陈老婆子说有一個重要事,请你过来做个见证。”
乔村正对方叔有点点头,又转头对陈老婆子道:“这里没别人,你要喊来方家三房的人做见证,我也请来了,现在能说了吧?”
陈老婆子微微点头,一向尖酸刻薄三角脸上,此刻竟然浮现出一抹恐惧:“我儿大强,是被桂花那个歹毒、烂心肠的害死的!”
这话石破天惊,乔村正、方叔有、方临三人都是被震得不轻。
不管心中如何,方临始终保持着小透明的角色。
“这话可不兴说。”方叔有沉默了一下,开口道。
乔村则是深深看了一眼陈老婆子,心中恍然:难怪她不肯多叫人来,只请了方老三家的人来做见证。
这话若是被白家听到,无论真假,势必会闹上一场,要回赔偿;不过对此,他暂时也没意见,毕竟还只是捕风捉影,若宣扬得人尽皆知,也不是那么回事。
“陈老婆子,你为什么这么说?”他问道。
“我看见了,那个贱人还留着她大女儿的牌位!”陈老婆子恨恨道。
她口中的大女儿,不是指陈叶,而是陈叶死去的姐姐——陈枝枝。
乔村正、方叔有两人本以为是什么大瓜,可听了这话却是无语。
这陈老婆子莫不是失心疯了,人家做娘的,保留着死去女儿的牌位,这算什么证据?
方临若有所思,也看着陈老婆子。
“村正、方家侄子,你们信我,那贱人是讨债的,我怀疑,不只是大强,我孙儿望龙、我们当家的,还有以前大强的瘫痪,我怀疑都是那贱人干的!是她,她在替那个早死的赔钱货讨债!”陈老婆子激动道。
讨债?
乔村正品出来了些味儿,忽然问道:“你是说,桂花在为她大女儿报仇?可为什么报仇,要对付你们家人?伱大孙女的死有蹊跷?”
当年,陈枝枝的死,陈家没多说,村人也没多打听,毕竟这年代儿童夭折很正常。
陈老婆子听了,顿时支支吾吾,一开始不肯说,不过这个问题是是关节所在,必须解开,在追问之下,才模糊说出陈枝枝的死和她孙儿陈望龙有关。
方临脑海中闪过一道电光,仿佛抓住了什么。
乔村正、方叔有也同时沉默,一时说不出话来。
若是陈老婆子猜的是真的,桂花嫂真是在为大女儿报仇,不说陈老爷子、陈望龙他们,只说今天陈大强的死,那么合理被白家媳妇喊走,很可能意味着,桂花嫂为了今天这场杀人,至少布局了数年之久。
可忍辱负重长达数年之久,如此深沉的心机,可能吗?
想到这里,乔村正、方叔有两个人,莫名感觉今晚月色有些苍白得发凉了。
“陈老婆子,这只是揣度,不能当作证据。”乔村正沉默了半晌,最终还是道。
“我还有证据,有证据的!”
陈老婆子情绪激动:“今天是她那大女儿的忌日,还有,大强今天也死了,我出来前,偷偷看见那贱人拿出了她女儿的牌位,她忍不住的,今晚她一定会忍不住吐露心里话,咱们去偷听,就能揭穿她的真面目!”
显然,她来之前就想好了。
“好!”乔村正、方叔有对视一眼,微微点头,跟着陈老婆子悄悄而去。
方临缄默跟上。
……
乔村正、方叔有、方临跟随陈老婆子,放轻脚步向着老陈家方向摸去,没惊动任何人。
此时,月光皎皎,火苗跳跃,些微的阴影在草丛中影影绰绰,若是放在平常,那再寻常不过,可今天看来,不知为何,在几人心中却有一种说不出的阴森。
随着靠近,果然听到桂花嫂低低的声音。
陈老婆子、乔村正、方叔有、方临四人停下脚步,在树丛中隐藏,侧耳倾听。
“枝枝走了;望龙走了;爹走了;如今,大强你也跟着走了……今天一天我都吃不下饭,迷迷糊糊,总往你常坐的地方看,以为你还在……”
桂花嫂拿仅有的一块干净布擦着牌位,牌位不仅有大女儿陈枝枝的,还有公公的、陈望龙的、陈大强的:“还记得当年相看时,你是那么年轻……”
她并没发现来人,沉入地呢喃说着,可心里在想什么,只有自己知道。
一幕幕记忆从脑海中闪现。
……
十二年前。
何桂花与陈大强相看,被陈老婆子设计坏了身子,寻死寻活,陈老婆子拉住她,慈眉善目劝解道:“别看大强是二婚,年龄大,可年龄大才知道疼人,咱们女人一辈子图个什么,不就是男人疼么?进了门,我好好待你,咱们一家过得不知道有多美……”
听着这些话,何桂花哽咽着,心中挣扎,最终仿佛一下子被抽取了全身力气,哭着点头。
半月后,她不要彩礼嫁到了老陈家,成了小和村人口中的‘桂花嫂’。
……
十年前。
桂花嫂嫁入老陈家两年了,开始的一半月还好,再往后陈老婆子就开始露出真面目,磋磨儿媳妇,将她当作牛马使,不过因为有了女儿陈枝枝,就如给驴子拴住了套子,她勤勤恳恳,任劳任怨,做一个好媳妇。
直到这一天。
桂花嫂地里做活回来,看到的是陈枝枝的尸体,女儿死了,死因窒息。
半月后的一天,她不动声色从陈望龙口中套话,得知是对方将簸箕盖住了陈枝枝的脸,原因是……好玩。
她不敢想象,女儿死的时候该是多么绝望,那么一个小小的婴孩,就那么挣扎着、哭着……死去了。
知道了真相,桂花指甲刺破了手掌,却什么也没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