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也有其他原因。”
齐六一沉吟片刻,还是开口了:
“王先生,为何执意如此?”
“齐兄指的是?”
王牧之自顾自饮酒。
“自然是万象山弟子去西北道助力杨狱之事……”
齐六一叹了口气:
“近些年天灾不断,各地暴乱频发,关外异族虎视眈眈,您乃当世大儒,不思报国,却又何,何……”
他有些说不下去,王牧之却接住了话头:
“何造反?”
两人的声音并不算高,可一行人的气度不凡,本就引人瞩目,听得这句话,本来喧闹的二楼,顿时一片死寂。
几个锦衣卫高手冷眼扫过,一干食客却已坐不住,胆大的低头喝酒,胆小的直接下楼,冒着大雨就驱马离去。
“大明养士四百年,纵然不能挽狂澜于既倒,扶大厦之将倾。也不该……”
齐六一深深叹息。
龙渊道中二十载,他对于眼前这位王先生,可谓是由心的敬佩,可正因此,他方才不理解。
“齐兄真想知道?”
齐六一点点头。
“多年前一个夏,老夫于树下午睡,犹记得那一头很毒,艳阳高照,有光透过树缝照下……”
王牧之慢慢的饮尽杯中酒,方才缓缓道:
“……那是个极长极长的噩梦,梦中,我看到了烽火四起,于大地之上焚烧了百年之久……
我看到了天灾、地动,繁华如江南道,十室九空,看到了尸体如山,截断了万龙江……”
平静的声音,似有莫大的感染力,让四下之人,不由的心神摇曳、悲怆,好似真个看到了那尸山血海般的惨烈梦境。
“王先生功行精进,突破只怕不远了……”
齐六一猛然回神,大口饮酒:
“可这,只是个梦,梦里的事情,如何当真?”
说到此处,他扫了一眼身侧神色沉凝难看的一众锦衣卫,道:
“这一切终归不曾发生,而且,那斩首刀的为人过于刚烈乖张,于友,自是上上之选,
可爲人主,只怕成不得大事……”
他叹息劝说,可連他自己都没有意料到,他其实已是有几分相信王牧之话。
杨狱的赫赫威名,他当然不会没听说过,非但听说过,心中也颇为惊叹、佩服。
可是……
见他摇头,王牧之不由的笑了:
“齐兄,你又读过几本书?”
“……齐某读书当然不比王先生,可有些道理,不是只有读书才懂!”
齐六一差点被噎住,不爱读书,是他最大的弱点。
“齐兄瞧不上我家师弟,理由,是他性格暴戾乖张,无容人之量……”
见齐六一点头,王牧之又道:
“而我看重他的,有两点,齐兄不妨听一听?”
不等齐六一回答,王牧之已然开口了:
“我家师弟出身微末,得逢奇遇,不过十年,已然登临天下绝顶行列。
有关于他的生平、事迹,天下人无不知晓,齐兄,想来也是看过的……”
齐六一点头。
“远辛劳,近享乐,这是人之本性,喜华服,好美食,爱美人,这是男人天性……
我家师弟,少年得意,却不放纵本性,这是克己……”
“这……”
齐六一皱着眉,却也不得不点头。
少年人气血方刚,武者更胜,少年人不放纵者,多有严苛的家教,出身微末却不放纵,如何说,也算人杰了。
“自黑山诛县令、到凌迟聂文洞、到德阳府除魔、再到龙渊平乱、兖州除凶……
十年里,他始终如此,算不算得,矢志不移?”
齐六一无话可说,一干锦衣卫面面相觑,卻也不得不承认,尤其是凌迟聂文洞,锦衣卫上下早已传遍了……
“齐兄再问,王某仍可再说,只是,这两点,不够吗?”
王牧之落下酒杯,自倒酒水:
“实不相瞒,他造反,也是我数次恳求之,不是我要助他,而是他在帮我!”
“你!”
听得这句话,一众锦衣卫勃然色变,肃杀之气鼓荡间,不要说二楼的食客,大堂都几乎空了。
齐六一面色沉了下去:
“齐某素来敬重你的为人,视为当世英雄,想不到,你竟然,竟然是个……”
“齐兄,这世间事,是不是只有糜烂到了极点,伏尸亿万万后再去做,才算得上大义?”
王牧之又一次饮尽杯中酒:
“英雄也罢,枭雄也好……”
咔擦!
一道闪电划过雨幕,乌云遮住微光,齐六一抬头,只觉王牧之落入黑暗,墨色浓重到看不到神情:
“此心光明,亦复何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