肩宽体阔,嘴唇厚实的中年人闷声道:
“三公子,还是多关心下稍后大赏。”
“放平心态嘛,”裴钱从口袋中摸出重金购置的‘门票’,这就是进入道境的凭证了:
“这不都带着么,要我说,其实我单独进去就行。”
“那不成。”铁砂予以否决。
裴钱也没坚持,乐颠颠挤开人群,眼前景物一下开阔起来。
前方赫然是宽阔的浑河,天穹上阴云堆叠,这河面也显得有些暗沉。
这会潮湿的风从河面吹来,令他精神一震。
细密的小雨渐渐大了,河岸边的百姓与武夫们撑起油纸伞,连成一片。
视野右侧远处,迷蒙的烟雨中是大石桥的轮廓。
河岸边还伫立着一片三层楼阁,那是权贵与各派大人物们落座的地方。
“听闻,这下半场要持续数日,期间不会停歇,那帮官老爷可以在楼中远眺,可苦了我们,只能淋着雨看。”一名武夫骂骂咧咧。
旁边有人说道:
“能进楼里的人也没多少,你没看到,就连钦天监和道门的人,也在人群里站着淋雨吗?”
正如他所说,河岸前方,几个门派的普通弟子都已抵达,与人群隔开一段距离。
此时同样在聚集议论。
“但怎么没看到季司辰他们?”有人抻着脖子看了阵,疑惑道。
不只是季平安,其余门派的天才,以及长老级别都未出现。
一名年长的看客笑道:
“这你们就有所不知了吧,每一届大赏道境开启,那些真正的大人物,还有各派天才,都是最后出场的。”
顿了顿,他补充道:
“据说,这还是昔年大周国师定下的古怪规矩,说是什么……重要的人物,总是最后出场,只可惜没有碧鸡哎母。”
碧鸡哎母?一群武夫茫然。
不过,大周国师留下的晦涩难懂的话语也并非一句两句,大家也习惯了。
这时候,干脆聊起五大门派最终排名,也有猜测,哪一个天才最为亮眼的。
说了一阵,一名百姓忍不住道:
“你们怎么都没人说起季司辰?以他的实力,莫非不能争一争么。”
“对啊,对啊,你们这帮江湖人,怎么只字不提季司辰?”
“还口口声声,说钦天监不行的,简直胡说八道。”
顿时,大群百姓附和,表示不满。
一名武夫“呵”了一声,鄙夷地看向这群人:
“你们懂什么,也就看个热闹。真以为那个季平安很厉害?他只是名气大罢了,若论实力,也只是在养气境还行,可进了道境,里头可一大群破九境,哪一个不是随便碾压他?”
“还有那钦天监,底蕴最浅,本就是垫底的,什么叫胡说八道?”
作为“专业人士”,武夫们对这群百姓的小白问题嗤之以鼻。
神都大赏影响力太大,绝大部分观众其实都对修行一知半解,甚至毫无所知,只凭借谁名气大来判断高低。
之前比武的时候,观众被分隔开,还不明显。
这次大群小白与内行混在一起,顿时呈现出认知差距。
“怎么可能?季司辰那可是上过报纸的,道院里的仙师都赞赏有加。”
有人反驳:
“还赢了那个墨林,连斩三座擂台。”
“是啊,这帮匹夫将那些人吹到天上去,怎么没见他们出来灭掉墨林的威风?”
“只怕是赌输了,嫉妒季司辰。”
百姓们表示不信。
一名江湖散人嗤笑道:
“愚夫愚妇,夏虫不可语冰。等着吧,等入了道境,那个季平安就要现出原形来,到时候,不说给各大派的破九修士击败,若是给哪个江湖武夫砍翻,可就有趣了。”
闻言,那些或因赌输了,或因单纯反感季平安名声的人纷纷附和。
前者不必说,至于后者也很常见。
在人们朴素的观念中,一旦觉得某个人获得的名气大过其实力,就会反感厌恶。
所谓“德不配位”,就是这个逻辑。
虽然事实上,实力与名气并没有必然联系……
季平安如今的状况就是如此,在百姓中的名气远远大于圣子、秦乐游等人,这当然令许多内行人不爽。
而被江湖武夫砍翻的情况……还真不无可能。
毕竟有大把的散人想要通过在大赏中击败大派天才,从而扬名。
季平安简直是个完美的目标。
“呵呵,我更听到一个消息,说钦天监这次都未必会派他上场,可能担心他太弱了,名气却那么大,导致死在道经里头吧。就算上,也是不起眼的一个位置,核心还是要依靠洛淮竹,王宪那群真正的天才。”那名散人补充道。
百姓们怒了,感觉心中的偶像遭到诋毁。
顿时义愤填膺,大骂“贼子”、“匹夫”……
但鉴于武力值差距,也只停留在口头辱骂上。
不过,随着这帮专业人士的言论传开,百姓们也开始动摇了,心想难道季司辰真如他们所说的那般?
今日无法出战?
或者即便参战,也是个边缘人物?
人群中的叫骂声渐渐小了,一股难以言喻的沮丧和失望涌上百姓心头。
……
也就在这时候,河岸边的一片红漆木柱撑起的楼阁建筑内,一身华服的鹿国公踩着楼梯,一步步走到三楼的“观景台”。
往日,这处楼宇乃是专门予人举办文会,观赏河景的,今日则充当看台。
“国公爷,快坐。”身穿蟒袍的老太监提早一步抵达,这会笑容满面招呼。
今日元庆帝不会到来,由邓公公代为出席。
此外,承旨学士、雪庭大师等人,也都在座——整个楼阁上,摆放着许多张坐席,只是大多空着。
“时辰不早了,各方也该出场了吧。”
鹿国公走到栏杆边,望着外头的蒙蒙细雨,波澜起伏的浑河,说道:
“真期待仙家手段。”
历届大赏后半段,都有一个不成文的规矩,便是在神都百姓面前,各展神通。
……
云槐书舍。
“夫子!该出发了。”
秦乐游一身月白儒生袍,腰间悬着一口剑,胸口衣襟略敞,俊美阳刚的脸庞上不再轻浮。
堂内,蓄着山羊须,眼角鱼尾纹须弥的张夫子“恩”了一声,从红木圈椅中站起身。
负手迈步,走下台阶。
望向庭中整齐列队的书生剑客们,满意点头。
嘴角微微翘起,说道:“起剑!”
韩青松率先跟随:“起剑!”
秦乐游紧随其后:“起剑!”
“起剑!”
“起剑!”
每个人念出这句,腰间长剑便锵的一声出鞘,迎风涨大,化作门板一般。
一名名槐院书生跃上剑身,朝天空呼啸而起,御剑飞行。
……
墨林驿馆。
身披宽大袍服,腰悬古旧砚台,一头银发披肩的大画师推开房门,同样看向在庭院中列成两队的画师、乐师。
屈楚臣与钟桐君同时开口:“高师,时辰已到。”
高明镜仙气飘飘,朗声笑道:
“今日,合该我墨林扬名。”
说话间,他袖子里滑落一枚画轴,只见高明镜随手拧碎。
刹那间,一股玄妙可怕的气息降临。
画中的一座石桥蓦然具现,一头扎在庭院地上,一头朝着天空无限延伸。
高明镜一人当先,其余画师、乐师紧随其后,迈步登桥。
……
浑河畔,细雨飘摇。
大群百姓撑伞,抵抗着冷风,彼此议论着。
突然间,有人惊呼:“剑仙!”
百姓们抬头望去,只见远处天穹上一道道身影御剑而来,划破长空,发出尖锐啸鸣,这是只有说书人口中才会出现的景象。
此刻却真实发生。
不多时,槐院书生们御剑悬浮于浑河之上,衣炔飘飘,引得一阵惊叹。
“又有人来了!”
这次,竟是一道石桥,从虚空中伸展出来,径直扎在灰色的河面上,桥上一群男女刹那便至。
接着,天空中突然有一片红云飘来,遮蔽大地。
云中,一名名御兽宗弟子携着身旁各种奇珍异兽,陆续登场。
再然后,随着一阵鹤唳,狂风席卷,青云宫方向升起霞光瑞彩,继而一群道人骑乘仙鹤,如下凡尘。
百姓们看的大呼过瘾,若是以往,哪里有机会目睹这么多神仙手段。
“钦天监呢?还没来吗?”
人群里的红缨嘀咕:
“也不知道,那个季平安是否会出现。”
那些传言,听雪楼同样听到了。
“兄长,那些人说的是真的吗?”
项依依撑着油纸伞,有些不忿,以及期翼地看向身旁的少侠。
项小川犹豫了下,还是实话实说:
“的确如此。那个季司辰在比武中能拔得头筹,是因为划分为养气、破九两场,除非他能在这短短几日,晋级破九,否则丢进道境中,实力排名的确不高,甚至比一些江湖散人都低……可想要破大境界谈何容易?在钦天监内,也肯定排在不起眼的位置。”
项依依失落地垂下头。
就在这时候,钦天监方向终于有了动静,人们只看到那片天空倏然暗了下来。
灰黑色的云层下,漫天星辰闪烁。
继而,五道颜色各异的光束宛若巨剑,拔地而起,斩破天穹。
化作五条璀璨的,并驾齐驱的星光。
眨眼间,五道星光划破蒙蒙细雨,照在昏暗的浑河之上,这一刹那,整片天空都亮了起来。
“若说大场面,还是星官们擅长。”
楼阁观景台上,鹿国公笑着点评。
旁边人纷纷附和,雪庭大师则望向那一束碧绿色的星光。
只见,星光徐徐淡去,显出一群穿着各色袍服的星官,为首的乃是五大监侯,甫一出现,便驾驭星光,朝楼阁这边遁来。
也让出了站在身后的一群年轻弟子,洛淮竹、王宪、林沁、石昊……
然而,与很多人预想中不同,站在一群星官最前方、最中央,也是最“核心”位置的,并非那个遇事只想三息的少女。
而是一个笑容平和宁静的年轻人。
“季司辰!”
“季司辰来了!”
“最前头的那个就是!”
沿岸百姓们先是惊愕,继而心头那股失望与怀疑,转为了惊喜与振奋,更有许多人高呼起来。
这是对于连斩三座擂台,替大周百姓扬眉吐气的英雄的敬仰。
谁说钦天监不许他出现?
又是谁说,以他的修为只会是不起眼的边缘位置?
项依依面露惊喜,项小川觉得脸有些疼。
红缨女侠愣了下,嘀咕:“钦天监这么自信吗?”
那些先前诋毁季平安的武夫们也怔住了,一个个露出困惑与惊愕的神色,不明白,钦天监的大人物为何敢这样安排?
而且,洛淮竹等天骄,为何肯站在季平安身后,甘做绿叶?
他们不明白。
人群中,裴钱左手按着剑柄,右手遥指,神色羡慕,开口道:
“大丈夫当如是也,彼可取而代之。”
铁砂默默撑伞,一言不发。
……
天穹高处,层叠的灰云之上。
辛瑶光与齐红端坐云端,两双眸子同时洞穿云层,看到下方欢呼的百姓。
女剑仙神色有些古怪,没想到这家伙不知不觉间,竟积累了如此庞大的人望。
齐红嗤笑一声,不知想到什么,突然语气有些复杂地说道:
“果然是国师的弟子,简直一脉相承,大周国师当年,也是走到哪里都是人群的焦点,就算换个名字,改变容貌,也是如此。”
辛瑶光瞥了她一眼,轻声说道:
“所以才令许御主倾心?”
“女皇”打扮的齐红面无表情,周围气温开始升高,垂在深红衣袖里的拳头攥紧。
辛瑶光嘴角微不可查地扬起,旋即不再激怒这霸道惯了的女人,嗓音空灵:
“时辰不早了,这便开始吧。”
齐红冷笑一声,闭目打坐,不再看她。
相比于无趣的比武,两位世间最强大的女子之二,将全程俯瞰这一局,也是为了避免发生些难以挽救的意外。
辛瑶光神色清冷,美眸扫过下方人群,一手捧着拂尘,另外一只手抽出一页道经,丢下云层。
刹那间,一道整座神都任何角落,都能清楚听到的轰鸣声浮现。
……
浑河上的季平安抬起头,面庞被细雨打湿,冷风吹乱了他的头发。
他眯起的眼眸中,头顶的天空先是翻滚,继而,一整个郁郁葱葱的世界,缓缓砸落下来。
身周腾起迷蒙光辉,化作一道光束,被吸扯入纸页之中。
两岸围观百姓同时安静下来,被这一幕深深震撼,不敢高声语,恐惊天上人。
人群中,裴钱等持有“凭票”的江湖人走出,手中凭票燃烧,将自身包裹,继而化作一道流光,奔入云栖道境。
楼阁观景台内,徐修容、栾玉……等人,同样静静望着那一页道经,化为无尽大,缓缓平铺在那奔涌的浑河之上。
继而,河面投射出一道道光影,于灰暗的云层下,投影处一座栩栩如生的世界。
……
当视野恢复清晰,季平安看到的是一根根粗壮的树干,是被错综复杂的枝条遮挡的天空。
他身处在一片茂盛的森林内。
脚下是被枯枝和腐叶覆盖的地面,潮湿温润的空气中,混淆着腐烂木头的气味。
这里没有下雨,显然与外界并不处于同一个空间。
但抬起头,可以看到一根根树木的尽头,是弥漫的白色云雾。
所以……“云栖”,便是这个意思。
季平安收回视线,朝前方望去,发现正前方是一座森林木屋。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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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本章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