心中只有一个念头:
这真的是一个今年初春时,方开始修行的年轻人,能做到的吗?
想必之下,赵元吉、赵元央兄妹,黯然失色。
高居主位的齐红同样心中叹息,她在得知此事经过时,心中滋味,不比这些人平静。
只有许苑云注意力不一样:
婚礼?他佯装选夫,和那魔教圣女成亲?
许苑云咬着唇瓣,脑海里思绪繁杂,猛地想起了江湖传言中,大周国师曾被魔教圣女绑做炉鼎的故事。
虽说:大周立国后,类似的传言已被辟谣澄清,但……
万一呢?
许苑云胡思乱想,突然有点坐不住了,生出立即返回余杭确认情况的冲动。
但旋即想到,自己前几天刚从余杭省亲归来,短时间实在没有理由,再次前往。
这时候,大殿中已经轰地议论开来,询问大泽派事件具体,栾玉一时无以为继。
“安静。”高高的主位上,“修行界女皇”冷声开口:
“大泽派既已剿灭,黑水泽即刻起派人前往接收,纳入我宗门管辖。后续详实,命人仔细查验,另,虽名为剿灭,然则澜州内,难免仍有漏网之鱼,追查之事理应继续。”
门内诸修士皆应诺。
齐红继续道:
“另,还有一事,余杭城内不久前发来情报,称佛门使团于两日前携‘佛子’、‘佛女’抵达云林禅院,疑针对禅院住持一弘之死而来……”
走神中的许苑云短暂回神:
佛门,来了?
……
……
入秋后,澜州范围气温转凉,虽说树木远看仍旧苍翠,只是走得近了,已能看出衰败之感。
季平安离开老柳街后,先行以遁术远离熟悉地点,抵达最近的城门。
旋即租借了一匹马,骑马出城,全速朝西北方向,即:
钱塘县方向狂奔。
在确认了“佛子”是重生者的身份后,他难以遏制生出一个猜测:
倘若“佛女”同样是重生之人,那究竟会是谁?
或者说的更直白些,会不会是——琉璃菩萨?
这个猜测一经浮出水面,便如野草般疯长,只是理智上并不能予以确定。
佛门几千年历史,女性强者众多,见过的,没见过的,若从概率上判断,恰好是琉璃的概率并不很大。
但总要试一试。
当然不能直接上云林禅院面见,虽说凭借“姜姜”的隐身法,可以避开很多视线。
但一来不能确定使团深浅,若是给返回的长眉法师感应到,会很麻烦。
二来,若压根不是琉璃,他贸然尝试接触,问题更大。
退一万步,假设真是琉璃,季平安同样难以确定后者的态度,毕竟当年的事……说到底,二人仍是敌人的立场。
他是很难与对华阳等人一样,可以敞开心扉,直接暴露身份的。
所以,他准备尝试另一种方式,迂回打探。
“换位思考,倘若她是琉璃,时隔数百年重新来到钱塘,会怎样?”
经常重生的朋友都知道,这种情况下,几乎每个重生者都会“故地重游”,去寻找自己记忆中印象深刻的地方,再去看一看。
而恰好,古钱塘城,如今的“钱塘县”中,便有这样一处故地。
脑海中过往的记忆翻涌,季平安挥鞭催动胯下骏马,化作一道黑烟,朝钱塘赶去。
为避免与佛门撞见,他刻意绕开了云林禅院,从西门入城。
两地相隔本就不过半日,季平安抵达时,天还未黑,西天边红霞晕染,好似红枫落叶。
“唏律律。”
降低马速,季平安飞快辨认了下方向,朝着印象中的方位前行。
钱塘县内,繁华远不如余杭,但许是因临近傍晚,街上人流也密集起来。
前些时日,与卫卿卿、搬山道人在此处的一场大战的余波已经平息,除了城南的一片废墟房屋外,似已再无痕迹。
数百年沧海桑田,城区重建,昔年的许多建筑都已坍塌,毁灭在历史的烟云中。
但终究会有少数保留下来,作为“名胜古迹”保存,供给后人凭吊。
季平安换了一副妆容,扮做游侠模样,牵着马匹穿过人群,沿着横贯古钱塘的一条河流北岸,最终抵达了一座断桥处。
那的确是一座断桥,造型古朴方正,是上个朝代的建筑特征,原本横跨这条河流,只是中间却中断开。
于是,便只剩下两侧断桥遥遥相望。
石桥历经近千年风吹雨打,表面的雕刻已模糊不清,桥墩上爬满青苔,断桥上有一座座小摊,亦有游人凭吊。
下方正有一条小舟穿行而过,持船橹的船夫站在床头,竹笠下脸庞泛红,舟上是两名文士子。
季平安望着断桥片刻,牵着马匹,径直朝附近一座茶楼行去,底下有专门看管马匹车辆的老叟,看到他堆起笑容:
”客观看马?”
季平安手腕一抖,一粒碎银飚射出去,在后者愣神之际,询问道:
“这两日,你可看到有僧人来此凭吊?尤其是尼姑?”
看马人整日在桥头,迎来送往,记性一流,只这两日的功夫,断然没有忘记的道理。
老叟捏着碎银,露出讨好笑容,竭力认真想了想,摇头道:
“这个,小老儿真没看着,若是前些日子,城中偶尔还能瞧见几个僧人,但从打前些天城里有仙人武斗后,便明显少了。更遑论尼姑?”
“举止打扮怪异之人呢?”季平安又问。
后者仍旧摇头,表示这两日并未见过。
没有来过么?所说原本便不抱有什么希望,但得到这个结果,心中一口气难免沉落下去。
看马人察言观色,小心翼翼道:
“您是约了友人这两日相见么?那不如在楼子里坐坐,没准就来了。”
拙劣的揽客手段……但倒也有些道理,换位思考,若是琉璃,这两日在佛门使团中,想必也没有机会单独脱身。
是了,若说单独行动,趁着今日长眉法师与佛子离开钱塘,反而是最大的可能。
索性来了一趟,不如等上一等,季平安想到这里,便将马缰朝他一丢,道:
“上好的饲料喂着,稍后还要用。”
看马老叟连声称是。
季平安蹬蹬走入茶楼,傍晚时候,楼中人渐密集,他走到二楼占了个位置,点了糕点茶水,扭头可以看到窗外断桥落日。
思绪收束回归,方听见茶楼内说书人好巧不巧,说到“断桥”二字:
“……要问,这钱塘断桥因何而成?还有一段故事,乃是与数百年前,那场淹没整座古钱塘城的水灾有关。”
茶楼旁多是游客,说书人也尽逮住这几段抓人眼球的说,老茶客自然听得腻歪,但仍有行脚商人听得稀奇:
“莫不是大水冲垮了?”
说书人站在小桌后,捋着胡须,熟稔地摇头:
“非也,此桥建造千年,岂是一场大水可撼动?”
顿了顿,其故意做出紧张神秘姿态,抬手朝天上一指,说道:
“据说,此乃两位仙师打断。”
茶楼内,顿时响起数道嘶声。
许是因不久前城内方有仙师搏杀,百姓们代入感十足。
然而没人知道,毁灭南城那座小院的当事人,就坐在此处。
更不会知道,打断这座千年古桥的当事人,也在这里。
季平安听着耳畔说书人的故事,望向外头断桥,视线越过桥的断口,恰好可以瞥见城外云林禅院的山头。
他还清楚记得,六百年前,那场洪水冻结成冰雪,将半州之地,化为冰霜。
万物凋零之际,身为“离阳”的自己,与琉璃菩萨就是在禅院那座枯井下,用了五十八天,将后者坚守的佛门“五条戒律”悉数捅破。
也就在那一天后,二人之间的关系彻底发生了转变。
琉璃在“离阳真火”的滋润下,得以从妖族的“寒毒”中撑了过来,度过了死劫。
而在捅破了这最后一层“戒律”后,曾经圣洁的菩萨,也好似自暴自弃,彻底跌落凡尘。
第五十九天。
呈现“大”字形,自暴自弃的琉璃从莲台上起身,抓起了离阳放在她旁边的衣服,遮住全身。
赤足走到在井内墙角沉睡的离阳身旁,用脚丫轻轻踢了他一下,嗓音干涸嘶哑地说:
“我饿了。”
然后没有丝毫犹豫,接过离阳递过来的烤肉,大快朵颐。
第六十天。
沉睡中的离阳被琉璃推醒:
“走了,去‘打猎’。”
她将寻找食物的过程称呼为打猎,语气中,仿佛与过往并没有什么区别,但离阳还是敏锐注意到了她的变化。
二人之间,那丝最后的隔阂,仿佛消失了。
接下来的几十天里,二人就仿佛成为了一对原始时代,或者末日后的“夫妻”。
日出而作,日落而息。
每天按时爬出井口,裹着厚厚的衣,拉着制作的爬犁去附近的残垣断壁中搜寻吃喝、各种物资。
有的时候运气差,要走很久,甚至在外面过夜,但又担心吸引来一些心怀歹意的幸存者,便也不敢点火取暖。
那个时候,琉璃会毫不在意地靠过来,两个人相拥而眠。
许多个清晨,离阳睁开眼睛的时候,第一眼看到的,都是睡在自己怀里,那张栩栩如生的脸庞。
于是,他莫名开始盼望运气差。
至于运气好的时候,找到了足以享用数日的食物,二人也会摆烂,一整日宅在井里不出去,有阵法阻隔,两人就对坐盘膝打坐,恢复修为。
到后来,某一日,琉璃看他总是睡在地上,忽然拍了拍身旁的位置,说道:
“可以睡这里。”
于是,本来就可以睡两个人的莲台上,又多了一个离阳。
日子就这样平淡地一点点走过,外界的冰雪开始有了融化的迹象,井口的阵法愈发薄弱,而两名大修行者的修为,也终于在第一百天的时候,恢复到了足够自保,离开这片区域的时候。
这日清晨。
二人默契地都醒的很早,没有说话,默默地一起从莲台上起床。
一起施法洗了脸,一个生火,一个洗锅,做了一顿很丰盛的早餐,甚至将珍藏的调料都一股脑倒在了锅里。
一口酒,一口肉,两个人吃的很专注,很投入,等消灭了锅里最后一点汤汁,与最后一颗肉沫。
琉璃说道:“走?”
离阳说道:“好。”
于是两人再一次爬出井口。
这一次,没有穿厚厚的冬衣,而是便于行动的薄衫,离阳背起长剑,琉璃将自己的玉净瓶揣在怀里。
二人没有带着那架很好用的爬犁,走得时候,离阳想了想,还是朝井口中抖落一簇剑火,任凭井中的痕迹,被烈焰吞噬。
两人站在井边,一直到火焰熄灭,光亮不再,这才转身并肩朝远处的钱塘城走去。
冰天雪地,一眼望去仍旧是一片银白,只是地上开始多了一些脚印,有动物的,也似乎有人的。
可这一次,二人没有如往常一般循着动物的脚印追击过去,也没有刻意避开可能存在的幸存者。
只是沉默地,在一片纯白的世界里走进了钱塘城,沿着废墟后的大地漫无目的地行走,偏巧这一路上竟也没有遇到什么人。
或许有,但远远看到两人的样子,也就避开了。
终于,就在沿着冻成冰的河岸走了不知道多久后,二人前方出现了一座古朴,连通两岸的桥。
桥上铺满了冰雪,扶手上厚厚的积雪结冰,反射着耀目的光。
琉璃本就白皙的脸庞,在阳光下有些通透。
二人踏上桥梁,走到中间时,她忽然停下脚步,说道:
“就走到这里吧。”
离阳停下脚步,沉默了下:“不再走走?”
琉璃扭头,用那双纯粹的,透明的,没有丝毫瑕疵的眼珠看着他,说道:
“送君千里,终须一别。”
她说话的时候,唇边会吐出一蓬白雾。
离阳挤出笑容,道:“说的也是。”
停顿了下,他试探问道:
“不再试试打一场?试试抓我这个‘魔君’回去?”
琉璃强装镇定的脸上,似乎有些动容,但还是被她强行按耐住,撇过头去,用略显沙哑的声音说:
“没必要了吧。”
长久的沉默。
离阳终于轻轻叹了口气,说道:“恩。”
顿了顿,他说道:“那从此之后,我们就还是……”
琉璃仰起头,轻声吐字:“敌人。”
仿佛宣告着某种结束,站在桥梁中间的两个人同时转身,一个朝南,一个朝北。
琉璃迈出了第一步,赤足踩在积雪里,发出“嘎吱”的轻响。
离阳身后背负的剑鞘轻轻摇动了下,桥上的积雪忽然浮现出一条笔直的线。
一步,两步,三步。
两名大修士朝着桥的两岸渐行渐远,积雪上的那道痕迹,也越来越深。
直到轰隆一声,偌大桥梁居中而断,一节节石头纷纷洒落,在万籁俱寂的世界里,发出轰响。
记忆里最后的一幕画面,也随之四分五裂。
……
茶楼里。
季平安耳边说书人的声音重新清晰起来,他视野中,窗外的落日却已沉入地面,然后黑夜涌来。
曲终人散,他等了这许久,想等的人终究还是没有到来。
“果然是我猜错了么?”
季平安自嘲一笑,起身结账,桌上的茶水与糕点半点没动。
然而就在他走出茶楼的时候。
忽然看到,一个牵马的,蒙着面纱,戴着斗笠的身影停在门口,对看马人说道:
“这两日,你可在这附近,看到举止怪异之人?”
……
ps:排版先更后改,九千字,补昨天的。
(本章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