朱高炽性情和朱棣完全不同。
朱棣好武。
而朱高炽却更钟爱读书,喜欢文静。
这一点,也是朱棣很不愿意见到的。
对于一个靠马上得天下的皇帝而言,若是后世的子孙过于文弱,或者轻视武功,然会引发巨大的问题。
只是朱棣拿朱高炽也没有办法,毕竟此乃人之天性,何况他虽这一点让朱棣较为担心,可在其他方面,可谓是无可挑剔。
可朱棣哪里想到,朱高炽竟对模范营有一番见解。
下意识的,朱棣背着手,他面上虽然从容,只是心里却好像被某些念头所勾起。
于是他慢慢地边踱步,边道: “你细细说来。”
朱高炽道: “以往我大明官军,只一味好武,擅耀武扬威,其中的官兵,良莠不齐。因此赌戏、滋扰百姓的事频生。至于武官,若有严明者还好,可若遇到*****,则往往涣散,儿臣对此十分的担忧。”
朱棣的脸色微微露出了不悦之色,此等当众揭开军中弊病的话,是朱棣不愿看到的。
虽然大家可能都知道,但是直接摆到台面上说就不太好看了。
朱高炽像是没看到朱棣的脸色一般,接着道: “这其中根本的缘故就在于,从军的军户,本就良莠不齐,自模范营建立之后,也有不少的军马,招募壮丁,可……实际上的情况,就更加的不理想了。”
朱棣道: “噢?”
见朱棣的目光变得咄咄逼人。
群臣都低着头,不发一言,此时也不由得钦佩朱高炽的大胆。
以往的时候,太子殿下可没有这样的胆气。
要知道,这天下的兵马,陛下是经常过问的,可以说,揭开这些事,这不啻是打这天下最大的兵马大元帅朱棣的脸。
可朱高炽却对此,不以为意,他沉吟着继续道: “儿臣倒是分析过这些缘故,盖因为自宋以来,刺配充军风行,所以历来朝廷的兵源,大多都是破落户,亦或者是罪囚。”
“这些人……本就散漫,一旦入营,若是官长不加约束,那么是散漫成风,若只是聚众赌博,懒散倒也罢了,可一旦遇到了机会,他们便不免要欺凌百姓,甚至杀良冒功。此等军中恶疾,儿臣读经史时,实是感触良多。”
朱棣听罢,脸色涨红。
朱棣当然也清楚这些事,可另一方面,却觉得军中绝大多数都历来如此,精锐毕竟只是少数,老朱家就是靠这个才得的天下,你身为太子,直指这些出来,岂不是忘本?
何况太子的言行,就代表了未来当政之后的态度。这些话,只怕不少的武臣,现在已经开始如芒在背了吧!毕竟……依着太子殿下现在的态度,将来秋后算账,乃是难免。
朱棣澹澹地道: “说完了吗?”
朱高炽摇头: “儿臣还没有说完。”
朱棣只嗯了一声,不置可否。….
朱高炽道: “正因如此,所以民间才有谚语,叫做好男不当兵。因而,这样的问题,可谓是积重难返,恶习甚多。”
朱棣抿着唇,没回应。
张安世小心翼翼地看着朱棣的脸色,此时的张安世,也猜不透陛下的心思了。
陛下看起来是不高兴的,却又没有出言让太子停下来。
朱高炽随即道: “可儿臣万万没有想到,模范营竟解决了这个顽疾,这才是模范营与天下诸军马所不同之处。”
朱高炽继续道: “儿臣在模范营中,这才发现,模范营中入营者,大多乃良家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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朱棣狐疑地道: “是良家子,又有什么奇怪?”
朱高炽道: “自宋以来,征募良家子从军,何其难也。这岂是一纸诏书,就可以敲定的?”
朱高炽竟是不客气地反问。
朱棣一时瞠目结舌,他隐隐觉得,朱高炽这小子,胆子肥了不少。
张安世一脸无辜地站在一旁,一双眼睛拼命地眨,仿佛是在说,这可不能冤枉到我头上,这肯定和我没有关系的。
朱高炽继而道: “可儿臣所接触的模范营校尉人等,了解他们的家境和身份,虽不敢说他们的家境殷实,却也大多……家中颇有薄产,家世清白。且他们大多,都是踊跃入营,还历经了模范营的挑选,这才幸运能够选上,父皇可知这是为何?”
历来君臣们只对模范营的火器有兴趣,对于模范营的其他方面,可以说不甚热心。
当然,这也并非是有什么恶意。而是因为,模范营的火器太出彩了,吸引了所有人的眼球,自然而然也就深信,模范营的战斗力来源于此。
朱高炽显然并不是为了等朱棣的回答,他问出这话,便自问自答道: “这是因为,良家子们深信,一旦能够入营,不但不会沾染军中的恶习,反而会使他们的子弟性情更肯吃苦耐劳,也深信他们入营,即便不能立下军功,获得什么恩禄,这数年的军旅下来,入营之后,这营中也能教养出他们的子弟,使他们将来,不愁生业。”
朱棣听罢,显得诧异: “嗯?”
朱高炽道: “譬如在模范营中,根据不同兵种,都有不同的课程。步兵营大多重文词和地理之学,其中操练之余,不但每都有两个时辰学习之外,还有功课。”
“炮兵营则不同,炮兵营则重算术。”
“还有军医所,则传授救治和护理之道。”
“除此之外,又有骑兵斥候队,他们所学的,除了一部分马匹的知识,便是关于勘测地形,绘制图纸,数学、文词等等。”
“父皇,这模范营中,都是在极认真的教学,且入营之后,官兵并非天差地别,大多吃穿用度,并无太大的差异,正因如此,所以袍泽之情颇深。这军中操练枯燥,且所教授的他们的教习,大多博学多闻,且将校尉们的功课,与操练并重,在模范营中,反而可以心无旁骛,即便不好学的,也能大致掌握这些学问,若是悉心学习的,则就更非同凡响了。”….
朱棣听到此处,脸色微微地舒展开来。
他凝视着朱高炽,好像打算想要重新认识一下自己这个儿子的意思。
朱高炽则继续认真地道: “一旦入营,即可养成良好的习惯,不沾染恶习,又可学习到不少的学识。平里朝夕相处,袍泽之间既可相互增长见闻,将来就算还乡,也多了不少关系至深的至友。这样的人,他们即便不能立下军功,从而加官进爵。等退伍出营,想要谋取出路,也是不在话下。”
顿了顿,他又道: “父皇,我大明能读书写字者有几人?能精通计算者又有几人?值得人信任者,又有几人?似这般的人,一旦出营,就是人才!”
“儿臣了解过……有不少商户和太平府的官衙,最重的就是此等校尉,往往愿意高薪留用。因而,身世清白的良家子弟,也以能够入营为荣,甚至有不少人,将入模范营,既当是报效国家,也当其为进身之阶,每年招募,无不是人人踊跃。”
“这些身家清白之人,往往怯于私斗,而勇于国战,令行禁止,一旦战时,是故其疾如风,其徐如林,侵掠如火,不动如山,难知如阴,动如雷震。”
对于朱高炽的这番见解,朱棣此刻是较为意外的。他听到此处,已经开始陷入深思。
而朱高炽显然没有就此打住,他接着道:
“且几次出营操练,儿臣更是发现,他们往往对沿途百姓,秋毫无犯,对侵扰百姓的行为,也尽都鄙夷。这一方面,是在营中读书明理的关系。这其二,也是他们本就出身良家,天性之中,便厌恶恶习和侵扰民间之事。”
“再就是官长们,往往可以以身作则,纪律这才严明。其中朱勇、张軏、丘松人等,无不夜在营中,能与将士同寝同吃,以至营中以养成了武官当先的习性。除此之外,有了学识之后,也使将士们的战斗力大增,每一次骑兵勘测地形,往往绘制出来的舆图十分精确。而炮兵学习算学之后,火炮的精度大增,儿臣听闻,同样的火炮,其他军马,十打只能中其一二,而模范营的炮兵,竟可做到十中六七。”
“步兵营的步卒也是如此,寻常的士卒,可以根据分发下来的舆图,做到完成命令,因为他们能够看懂绘制的舆图。并且在与其他各营配合作战时,也能够做到协调,这都是因为军令可以准确传达和理解的缘故。”
“这样的军马,自然而然也就和其他的军马,有了天壤之别。”
朱棣听罢,微微皱眉,却是死一般的沉默。
良久,他才喃喃道: “是吗?朕竟想不到,模范营还有此等可贵之处。这样说来,从招募,到操练和学习,再到吃喝,宿营,这里头是无一不有其精妙所在了?”
朱棣也是带兵之人,还是一个擅长带兵之人,朱高炽的这些话,寻常人若是听了,可能只是将信将疑,可朱棣却是再清楚不过了。….
“原来如此。”朱棣一副豁然开朗的样子,点点头道: “这就难怪了!哎,倒是朕当初湖涂了,眼里只看到了火器。却殊不知,还有更厉害的。”
朱棣此时,一脸欣慰地看着朱高炽。
从前朱高炽厌恶军事,却没想到,他如今竟有一番这样独到的见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