建统十四年,北平,仁寿坊。
陆家兄妹从武房中追逐打闹着出来,一路跑到正房,便听到里面传来父母的争吵。
“好你个陆小酉!要去辽东你自去便是,我们母子凭什么陪你一道去那苦寒之地?!”
“翠儿,我们夫妻一体,自该夫唱妇随……”
“谁与你夫唱妇随?你若喜那等温柔女子,纳几个妾氏随你去,反正我不去!”
后仪门处,陆思源招了招手,让陆忆甜脚步轻一些,两个孩子便猫着腰绕过长廊到了屋门外。
只听屋里他们的父亲低声哄着娘亲,道:“你为何不想去?”
“过几年陛下便要迁都北平了,这京城皇宫外的大将军府我住着不舒服、偏要去甚辽东?你还问我为何?你怎不问娘亲是否愿意。”
“你不是这般好逸恶劳的人。”
“可是你说的,想让儿女往后别再当武夫,该能当个文人,我告诉你,京城才有大儒教儿女读书,我还能时常见到康妃娘娘。你却告诉我,辽东有什么?”
“唉。”
“唉什么唉?”
“你总见康妃做什么?当年之事万一说漏了嘴。”
“嘘,别提了。”
“这么说吧,陛下担心往后国家若有祸由,当在辽东。我真想去辽东镇守,闻状元公也会去,那边不会缺名儒……”
屋外,陆思源低声向陆忆甜道:“你想去辽东还是想在北平?”
“我想要回京城找长宁哥哥他们玩。”
“笨。”陆思源道:“往后这里就是京城,九郎也会来的。”
陆忆甜道:“真的吗?那我就留在这里等他们。”
陆思源正要回答,“吱呀”一声,屋门被推开了,陆小酉、王翠夫妻俱是脸色铁青。
“爹、娘……”
“谁让你们偷听的?!”
一声怒喝,两个孩子当即吓得大哭起来。
在他们的印象里,这是素来温和的父母亲第一次发这么大的火。
他们的爹娘总是有很多秘密……
没多久之后,天子北巡,驻跸北平行宫。
陆思源常常能听到大人们讨论着打海都的事,因海都是北边的大坏蛋,会南下把一切都烧光抢光。
他常常梦到自己也成为打败海都的英雄,连作梦都在喊着“驾、驾、驾”。
一年后,海都终于被打败了,但是东边又有一个大坏蛋叫“乃颜”。
这次,陆思源的父亲与张伯伯一起去打乃颜,他更是因此激动得每晚都睡不着。
他没有读书的心思,脑子里常常都是草原、雪地、快马、火铳等等。
直到又过了一年,他父亲派人来接他们去辽东……
这是建统十六年的暮春,三月十八。
陆思源很兴奋,早早便醒来。
“娘亲,我可以骑马吗?”
“东西都装上马车了?”王翠没有理会他,向随员问道:“再仔细检查一遍,我听说辽东什么都没有……”
“娘亲。”陆思源又问道:“去辽东的路上我能一路都骑着马吗?”
旁边的陆忆甜还在哭。
“呜呜……呜呜……我不要去……”
“别哭了,听话。”王翠也是不愿走,俯身擦了女儿的眼泪,道:“去几年就回来了。”
“就是,辽东多好玩啊。”陆思源也安慰着妹妹,再次追问道:“娘亲,我可以骑着马……”
这一趟一起去辽东的人有很多,官员家眷、北迁的移民、流放的囚徒,早已在北平城外列好了长长的队伍。
车马、护卫、行李,也有出城相送的人们。
王翠忙得脚不沾地,始终不肯理会这个吵闹的儿子。
陆思源很有耐心,不停地问,同时好奇地到处张望,觉得这一路热闹极了。
他终于如愿骑上了马匹,得意地拉着缰绳高歌。
“悲歌壮,苍天憾。百年间,风雨几番。仗长剑,荡平涂炭!”
“复大疆,一统河山。五千年,风起云霄,中华大地,星汉灿烂!”
“……”
同行的队伍中马上便有人和着陆思源的歌声一起唱起来。
待一曲高歌之后,陆思源回过头去,只见是个年纪比自己大几岁的少年。
“我叫陆思源,你呢?”
“庐陵闻佛生。”
“我祖籍川蜀眉山,今年已有十二岁!”
“我十四岁。”
“我要到冰州去,你呢?”
闻佛生笑了起来,道:“也是去冰州。”
隔着马车,陆思源高高举起手,道:“我要骑马、习武,追过额尔古纳河,杀死乃颜!”
闻佛生举起手,给他竖了个大姆指。
建统二十年,冰州城。
北风呼啸。
城北的一间学堂里却十分温暖,几个年轻人正在争论着什么。
“我来告诉你们应该怎么做。”陆思源大声道:“只要等珲春、海参等港口建好了,海商的船只就可以从图们江、牡丹江、黑龙江、松江到辽东,所谓交通,交通一通,辽东自然能繁盛起来。”
“陆思源你就会纸上谈兵!我要是商人,我从渤海走辽河不好?走你的珲春港、海参港?”
说话的人也是个十六岁的少年,名叫方珍平,对陆思源颇为鄙夷。
“你那是江南来的商船。”陆思源道:“你从本州路、北海路过来试试?哪怕是从釜州来,你看是走哪边近?”
“试试就试试!”方珍平道:“冬天你走海参港,你看冻不死你?你知道什么叫季风吗?你配和我讨论?!”
“我不知道季风?”
陆思源脖子一昂,再次重复道:“我会不知道季风?我告诉你,珲春、海参的港口就是在建,为的就是运本州路的煤到辽东!这是朝廷的消息。”
“笑死我了,那是朝廷从战略考虑的你懂不懂?”
“它就是会让辽东繁华起来,是你不懂!”
“略略略,你除了是大将军的儿子,你还有什么?有真学识吗?”方珍平抬起小姆指,道:“成绩最下等。”
“方珍平!”陆思源大怒,指着同窗道:“我和你讨论的是问题,你不要侮辱我这个人!”
“就是。思源虽然是下等成绩,但他武功好,往后上阵杀敌,能立大功。”
说话的是陆思源的好友张祥平。
方珍平道:“是是是,天文地理都不及格,路都找不到。”
陆思源大怒,拉着张祥平就走。
“别和他争,走!”
“思源,你不是要等人吗?”
“我们到外面等。”
两人出学舍,在雪地里站了不多时,只见闻佛生快步赶过来,向他们招了招手。
“怎么站在外面?”
“智略社的都是些傻缺,学人在里面讨论时事,懒得听他们胡说。”陆思源叹道:“啊,我好羡慕你能进辽东军武堂。”
“那你就好好读书啊。”闻佛生道。
“我有好好读啊。”
“东西拿到了吗?”
陆思源点头,道:“拿到了!”
“给我。”
“到了再给,你得带我们去才行。”
张祥平大步跟上他们,问道:“我们去哪?”
“嘿,了不起的地方。”陆思源笑了一下,道:“辽东军武堂的学生们结的社,可不是我们学堂那些蠢材能比的,让你惊掉下巴。”
“骑马走。”
前方有闻佛生的同伴牵着几匹马等在学堂外,几个年轻人打过招呼,一道出了城,走过结冰的松江。
雪地里有个小小的营地。
“这是什么?”
“我们扎的营。”
“大开眼界。”陆思源跟着进了营地,只见几个十八九岁的年轻人正坐在火堆旁。
他连忙拱手,道:“哥哥们,小弟陆思源,今年就考辽东军武堂,往后战场上都是同袍。”
“考上再说。”
气氛肃杀,一个年轻人淡淡应了一句,头也不抬,正在往小腿绑带里装小匕首。
陆思源不怒反喜,拉了拉张祥平道:“你看,军武堂就是不一样。”
“佛生,东西拿到了?”
“拿到了。”闻佛生道:“都过来。”
众人便凑到火堆旁。
陆思源便从怀中掏出一张图纸来,道:“这是我从书房偷的。”
“我……”
张祥平吓了一跳,惊呼一声。
“闭嘴。”
闻佛生接过那图纸,道:“你们看,辽东军上次追杀这支贼匪到南边的山脉失去了踪迹,可见他们就是躲进了那些靺鞨人的部落里……”
辽东刚刚平定五年,境内没有了大股的敌人。但却还有一些乃颜余部、高丽余孽藏在长白山脉之间…活动,人数虽不多,但辽东地广人稀,官军并不好追剿。
近年来,甚至还有东瀛武士听说长白山是叛唐者的乐土,特地漂洋过海而来。
“这批贼匪为首者名叫金煊,乃是原高丽重臣金浚之子。柳家曾与林衍一起杀死权臣崔竩。但后来林衍叛了高丽王氏,金浚全家便被流放到……海东路归入疆域之时,这厮就是因为流放在外而逃脱。”
“金煊逃到长白山以后,聚集了一些三别抄的逃兵、乃颜的蒙古逃兵,常常劫掠军需。三个月前,他们在沈阳袭击了辎重,杀了官军八十七人,辽东军府震怒,命大军加剿。端了金煊的老窝,却让金煊逃了。”
“现在我们已经摸清楚了,金煊一共七人,就藏在拉林河一带。”
张祥平问道:“为何不告诉官军?”
“说过了。”闻佛生道:“大将军出征额尔古纳河了,城中守将不愿在这个时候节外生枝。”
“就是。”陆思源道:“长白山里多的是匪,城里的守军就不爱去剿他们,大炮打蚊子。给我们这些军武堂的俊才们练手,正好。”
“走吧,阿里卢浑,你带路。”
“好。”
阿里卢浑是个女真人,有个汉名叫李儒风,说话举止已与汉人无异。偏是军武堂学子都觉得他这长相配不上李儒风这名字,总叫他的女真名。
“你们两个,要去的话,里面披个内甲……”
一行十五人就这样往夜色中的山林赶去。
军武堂学生们的装备极多,马匹、耐燃的小火把、内甲、弓箭、弩一应俱全,闻佛生腰间还挂了两个手雷,也不知他是从哪里摸来的。
走了一夜到了山林之中,他们留了一人守夜,其余人就用睡袋宿在雪地里。
歇了三个时辰之后天光一亮,众人便继续前行。
穷山恶水,漫天大雪。
好在,天黑之前,他们终于找到了一个位于森林深处的小小部落。
“还在深山里。”
李儒风低声道:“我听人说的是,靺鞨人把那几个陌生人安置在寨子后面,猎人住的小屋。”
闻佛生不愿惊动靺鞨人,道:“绕过去。”
又走了挺远一段路,前方的深林里果然有一座木屋。
“娘的,狗匪藏得真深。”
“歇着,体力恢复了动手。”
都是艺高人胆大的年轻人,但闻佛生还是非常慎重,趴在树干后抬着望筒往那木屋里看去,很快便看到火光亮起。
“不对,人数不对。”
李儒风道:“靺鞨部落的孩子与我说的,只有七个陌生人。”
“都过了半个月,他们还有人来。”
“不超过二十个,我们没问题。”
“十……十五,木屋里有十八个。”